作者:小麦要发芽
程昱随即便拿出手机给唐浩初打电话,按键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甚至抖到快握不住手机。电话没有打通,他在继续打的同时又用座机拨了另外几个号码。
时间还不到凌晨五点,许多习惯晚睡的人此刻好梦正酣,打的另两个电话同样没打通,第三个才有人接。听筒那边的特助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急匆匆地命令自己立刻调动一切人力财力和关系,去机场及车站查人。他的声音也和手一样在发抖,像吃错药般失控地嘶声道:“如果查到浩初登机了,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人把他拦着!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用什么理由,把他给我拦下来听见没有!!实在不行就他妈的说飞机上有炸弹,反正不能让他走你听见没有!!”
挂断电话后程昱依然控制不住地在抖,似乎有一只手紧紧揪着他的胸口,要把五脏六腑全都挖出来。天已经开始放亮了,有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明明夏末的阳光不论几点都很热,他全身上下却冷得厉害,仿佛掉进冰窟里再也爬不上来。他像犯了躁郁症一样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一遍,希望能找到有关唐浩初留下来的蛛丝马迹,之前没打通的那个能在航空系统查人的朋友在这时候顺着未接电话打了回来。
对方显然还没怎么醒神,所以没听出程昱声音里不正常的颤抖,只在听到要找唐浩初的事时微微一愣,下意识说:“我前一天还见过唐医生呢,就在天鹅堡咖啡厅。”
然后在程昱的追问下一边努力回想一边如实描述道:“一开始是看到了白灵清,就在大厅里最明显的位置上坐着,生怕别人看不到她似的。我当时坐角落跟客户闲聊,以为她是等你的,就没过去打招呼,想着等你到了再去也不迟,却没想到竟看见唐医生来了。”
这话其实隐隐透着白灵清并不够格让他过去打招呼的意思,——这些富二代本就眼高于顶,只会尊重真正有本事的人。大概是那日在俱乐部见过唐浩初,对唐浩初的印象很好,或者是对高知人士固有的欣赏和推崇,对方在提起唐浩初时语气带着明显的尊重,提起白灵清时的语气则随意多了,“原本白灵清选得位置那么显眼,坐近了或者路过时就能听到他们在谈什么,可惜唐医生来到就问大堂经理要了个包间,带白灵清去包间了。话说我虽然不清楚你和白灵清到底什么情况,但她喜欢你的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没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吧?”
这人本就是个直言不讳的性子,跟程昱又处得熟,再加上脑子睡得还有点迷糊,说话就更不忌讳了,竟非常直白的继续道:“如果有,那你可要感谢唐医生了,亏得他叫了包间,否则万一谈的事有关你的**,再来张艳照视频什么的,大厅里人来人往,要是有个八卦记者在或被哪个大嘴巴的听到了,结果可就不好看了。”
程昱始终没有说话。——他没法说话,他连嘴唇都气到发颤,就算张口恐怕也只能发出凌乱的气音。那只紧揪着他胸口的手终究将他的五脏六腑狠狠挖了出来,痛感传遍了全身上下每个角落,让他完全无法呼吸。
而此刻的感觉竟然比那还要疼,甚至有冷汗从额头上滑下来,滑过脸颊,最后落入衬衫的衣领中。这件衬衫就是唐浩初送的,还有他出差时系的领带,最喜欢的那只随身携带的钢笔,办公室桌上摆的连浇水都要亲力亲为的盆栽。唐浩初送的每件东西他都珍视万分,他也同样送过很多东西给对方,但对方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别墅的桌子上,一样不少地还给了他。
揪着五脏六腑的手再次翻搅起来,程昱在剧痛中下意识将唐浩初的手抓得更紧。他有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情要解释,张口的同时听到了耳侧传来的破风声,——大步踏来的郑锐霖像对着什么恨之入骨的仇人一样二话不说便狠狠抬拳挥向程昱,却在挥到一半的时候又骤然停下来。
因为他看到了唐浩初的手。手背上的针眼和动脉上被扎破的地方都在出血,简直让郑锐霖心惊肉跳,完全无法淡定,全场唯一能保持平静的只有医生,——他刚才就已经跟病人家长谈到了抑郁症的可能,可家长不愿意接受。
医生为了更好的确认病情,给唐浩初进一步做了脱氢表雄酮水平测定和脑电地形图检查,又给他做了一套心理测量题,还给他开了含有安眠成分的药。唐浩初这些天以来只在高烧昏迷的时候睡过一段时间,今晚如果不能睡一会儿,精神和身体双双都撑不下去。昨夜十二点多才赶过来但没多久就不见踪影的戚向南再次在半夜十二点多的时候匆匆赶来,三步并作两步迈入病房,“宝宝怎么样了?”
戚向南身上还穿着军队的迷彩服,上面带着来不及处理的泥土和污渍,一双眼睛冷冽锐利得吓人,不等回答便走到了病床前,动作像猎豹般迅速敏捷。然后无视守在床边的郑锐霖,伸手想要触碰弟弟即使睡着也微微皱着的眉心。
却被郑锐霖一把抓住,——郑锐霖顶着戚向南充满压迫力的眼神,面色不变的低声说:“浩浩好不容易才睡着。”
戚向南看着弟弟像小时候那样蜷成一团的身体,只觉得心疼不已,想像以前那样把他搂在怀里,告诉他不怕不怕有哥哥在。他收回手攥成拳垂在腿边,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恨不得向上天祈愿,用自己的寿命换弟弟的健康如意。
可惜祈愿更改不了结局,唐浩初最终被正式确诊为重度抑郁症。
唐振凯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郑锐霖看上去反而是最早接受的那一个,似乎只要唐浩初还活生生地在他身边,无论怎样他都能接受。大概是昨晚睡的不错,唐浩初今天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都比昨天好了很多,坚持自己起身去卫生间洗脸,然后在卫生间里关上了门。
只是关着,并没有锁,这让等在外面的郑锐霖的神经稍微放松了那么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他依然密切关注着里面的动静,每一秒都在忍不住担心,却在唐浩初出来之后掩去了所有情绪,只朝他露出温和的笑,“要不要吃点东西?”
唐浩初没有答,——仅仅是洗脸刷牙之类的日常都让他做得有点累,安静地坐回病床上,只用那双乌黑到没有光彩的眼睛看了郑锐霖一眼。一般人摆出这副颓废又无精打采的模样恐怕会很难看,但唐浩初不仅不让人觉得难看,反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就像清晨林间徘徊的一团漫不经心的晨雾,孤高冷清又洁白神秘。
郑锐霖从秘书送过来的保温饭盒里给他舀了一勺汤,又把勺子递给他:“先喝点汤吧,好不好?”
唐浩初依旧没有答,郑锐霖又舍不得强行喂他,就想着他可能刚起来没有食欲,等一会儿再劝他喝。转身盖保温盒时候突然被唐浩初拉住了手,顿时全身都僵硬起来,连心脏都加速了,紧接着又听见唐浩初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就仿佛被将军下了命令的小兵,郑锐霖立刻转过头,声音甚至有些结巴:“是、是是,……怎、怎么了?”又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道:“你是不是哪里难受?我这就叫医生过来……”
“不要医生,”唐浩初摇摇头,忍着大脑里翻涌的难受,说:“我想听你陪我说说话。”
郑锐霖简直是受宠若惊了。这么多年下来他每天都想握着唐浩初的手跟他说说话,却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给照片听。
第70章 自闭的小可怜
郑锐霖赶紧把保温盒放到桌子上,又将床尾的绒毯拿过来,仔仔细细地给唐浩初裹上毯子,尽量让他以最舒服的姿势窝在自己怀里,然后才轻轻搂住他。
毯子是唐振凯专门给弟弟买的,质地特别柔软,于是唐浩初下意识用下巴在毯子上蹭了蹭,郑锐霖则下意识用下巴在唐浩初的脸颊上蹭了蹭。大概是这些天太忙,单位和医院两头跑,郑锐霖没刮胡子,坚硬的胡茬扎得唐浩初有些疼,却莫名分散了他大脑里翻滚的难受。
郑锐霖搂着唐浩初,只觉得对方在他怀里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想摸却又不敢摸,又像喜爱到不能再喜爱的宝贝,不敢摸也忍不住要摸。
既然唐浩初之前说了要郑锐霖陪他说说话,郑锐霖就一边蹭着他的脸颊一边跟他说话。郑锐霖的确很善于交际,但他并不是那种话多的人,恰恰相反,他最烦人絮絮叨叨磨磨叽叽,他也没耐心跟谁谈天说地扯东扯西,不管对待家人朋友还是下属,他一向都言简意赅,半句多余的话也不会讲,唯独面对唐浩初的时候不一样。对着唐浩初,他越看就越喜欢,越喜欢就越忍不住想要跟他说话,从第一次见到他便是如此,哪怕唐浩初不给予任何附和或回应,只要愿意在旁边静静听着,他也能一刻不停地说上一整天。
除了郑锐霖自己经历过的事以外,他们之间其实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讲,比如郑老爷子和唐老爷子,小学时的同班同学和初中时教过他们的老师。毕竟从几岁就认识了,唐浩初多多少少了解郑锐霖的性格,也知道他并不是爱絮叨和八卦的人,但此刻听着他说起那些琐事,却像亲身经历过那样清楚和有趣。唐浩初靠着郑锐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和他絮絮叨叨的话语,莫名感觉脑中那些负面情绪退下去了一点,心情也安稳许多,甚至隐约生出了几分困意。
睡眠在抑郁症患者身上是一种奢侈,所以这困意对他来说非常难得。郑锐霖不知道怀里的人有没有听进去,只觉得他依在自己怀里的模样很乖,眼神也一副懵懂乖软的样子,看得他心尖子发软。直到郑锐霖提起他们一起读初三的那一年,班里那个胖到几乎要卡着门但性格特别好的男同学娶了班上最漂亮的学习委员而且已经怀了双胞胎的事时,唐浩初才终于有所回应,甚至主动说了一句‘真好’。
但郑锐霖觉得像此刻这样搂着怀里的人已经足够好了。
不管什么人,哪怕内心再强大,也会在心底渴望有个停靠的港湾,郑锐霖这么多年以来见过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让他产生过想成家立室相守一生的念头,只有怀里这个人,让他时刻都想好好地抱着哄着,看到他就觉得高兴和满足。
郑锐霖突然紧紧握住唐浩初的手,用非常认真的语气道:“浩浩,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我知道恢复的过程很不容易,会很痛苦很难受,但你还有家人朋友,还有很多关心和在乎你的人,……还有我,”说着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我会一直陪着你,求你坚持下去,不要放弃,好不好?”
唐浩初轻轻眨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郑锐霖。
这种不设防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脸上,起码郑锐霖很少见过,他见得最多的就是他面无表情地冷着一张脸,让人见一眼之后,再热的心也跟着冷却下来。但几秒之后,一颗心却更加火热,这种感觉就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或者冰层看着一团耀眼夺目的火,而他就是在这冰凉和疏离中,被他撩拨出无法浇熄的**和爱意。
郑锐霖深深地望着唐浩初,唐浩初也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看着郑锐霖,然后在郑锐霖的紧张和期待中隐隐约约地点了点头。点头的动作十分轻,轻到几乎看不见,落在郑锐霖眼里却无限大,甚至重逾千斤。
唐浩初最终在郑锐霖的怀中睡着了。
他的身体太虚弱了,这会子静静地闭着眼,睡颜纯净地像小娃娃似的。郑锐霖垂眸望着怀里睡着的人,因为怕吵醒他而隔了不到一厘米的距离轻轻抚过他的头发,又从额头下移到眉宇、鼻梁和嘴唇,将他脸庞的每一处都细细描摹了一遍才收回手。但眼神并没有收回去,依然贪婪地看着他,仿佛怎么都看不够。
唐浩初开始认真按照医嘱服药,积极配合治疗。
药物是专门作用于神经递质的,虽然会不可避免地带来很多副作用,但再大的副作用也比疾病本身来得轻。唐浩初自己就是医生,知道服药的重要性,想不吃药而靠自己自愈纯属侥幸心理,抗拒吃药可能会错失最好治疗的时机。
医生根据唐浩初的实际情况开了四个星期的药,大大小小的药盒药瓶堆在一起,像一座小山,郑锐霖严格按照医嘱将它们按分装成一天天的,分了好久才终于分完,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还将每天的药都贴上标签标上日期,甚至画了个充满鼓励的爱心。
唐浩初服药的第二天,药物便开始渐渐起作用,副作用同时跟着出现,比如口干心悸,头晕反胃,力气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容易感到乏力,对外界的反应也跟着又慢一拍,显得漫不经心难以琢磨,会给人一种傲慢冷淡的感觉。失眠的状况也没有好转,很多时候他都闭着眼躺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也无法入眠,但不会再冒出那么多负面的念头,只是漫无边际地乱想。
因为睡眠不足,他白天难免打不起精神,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就显得更冷淡了。所幸这冷淡并不让人觉得讨厌,甚至觉得很乖很惹人疼。
药是每天上午和晚上都要吃的,唐浩初上午吃完药,便由护工用轮椅推着去花园散步。本来他应该自己走,如果唐振凯或郑锐霖在,一定会半哄半强制性地拉着他多走路和运动,可惜今天他们都去忙了,唐浩初顿时开始犯懒,在特别心疼他的护工阿姨的纵容下半步也不愿意动。
但他没有抵达花园,因为才刚出病房没多久就见到了程昱。
程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从唐浩初被确诊为抑郁症的事到他小时候患过自闭的事,而这对他的冲击力甚至比那日发现唐浩初离开时还要大。他是认识自闭症患者的,有个远方亲戚家的表弟就有自闭症,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见到他都是一个人做自己的事,从来不和人交流,能得到他一声回应都很难,据说就算治愈了,人际交往也无法和常人一样轻松自如,每次说话依然需要很大的努力。
可唐浩初和他说很多话,当年甚至开口同意和他在一起。他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不知道他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才答应和他在一起,却还嫌他沉默寡言,嫌他什么都不跟自己讲,嫌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坐着发呆或者泡在实验室里,嫌他不跟自己出去见朋友,甚至逼着他去俱乐部找自己。
程昱完全不能深想,因为只消稍稍一想便觉得心头剧痛,那只从唐浩初离开后就紧紧揪着他五脏六腑的手始终不曾松开过哪怕一分一秒。可不敢想这事,又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些和唐浩初相处过的画面,想起他在没课的时候做好了饭等他下班回来的模样,想起他安安静静地听他讲公司里的烦心事的模样,想起他和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书看电影的模样,还有晚上给他热的牛奶,早上帮他系的领带,出差前为他收拾的衣物……
每个美好的画面都像刻在心里一样深,在脑中不断回放,而以前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