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 第98章

作者:阿堵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穿越重生

  “大哥。”子周又叫了一声。往前两步,走到子释跟前,双腿弯屈,徐徐下跪。

  “子周……你……”子释心头一阵发木,整个人禁不住晃了晃。长生面沉如水,伸手撑住他。

  子周双掌交叠,拱手于地,头缓缓低下去。

  ——这不是见兄长的礼节,而是生拜师,子拜父的大礼。

  子释等待良久,不见他抬头,深吸一口气,盘膝端坐,敛容正色:“子周,这是何故?”

  地上跪着的这个以头触手,慢慢道:“子周的命,是大哥从火海里救出来的;千里逃亡,没有大哥日夜看顾,早不知死在什么地方;认字念书,居然考中状元,若说有些学问,也都是大哥给的;入朝做官,每行一步,皆离不开大哥引导扶持……细想来,自懵懂孩童到今日成人自立,点点滴滴,无不浸透大哥心血。长兄如师如父,这一拜,大哥岂止当得?……”

  挺直脊背,不让眼泪掉下来:“大哥的恩情,重如山,深似海,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可叹我这么些年,竟从未给大哥行过礼……大哥,子周不肖,今日……只能给大哥拜上一拜,惟愿大哥……身体康健,无病无痛……我……我这就……走了……”

  子释望着他,努力稳住声音,问:“你要走……走到哪里去?”

  子周顿一顿,昂首道:“男儿胸中有天地,脚下有河山。大夏九州,边疆异域,什么地方不能去?读万卷书,终不如行万里路。我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或者……走的路多了,见的人多了,有些事,可以看得更明白,有些问题,可以想得更清楚……”

  子释注视弟弟半晌,吐出两个字:“也好。”

  “大哥,我……”

  子周终于不再说什么,重新伏低身子,含泪叩首。把三叩九拜的大礼一丝不苟行足了,才站起来:“总之……请大哥多多保重!”转身开步,眨眼消失在门口。

  子归看看子释,紧跟着追出去。

  子释下意识站起身,瞅着晃动的门帘发发呆,又坐下了。

  “我去叫他们放行。”长生说着,人已经到了外面。

  等他进来,子释依旧维持之前的神态坐着。看见他,忽道:“这臭小子……”冷不丁一笑,“突然来这套……吓得我……还以为他要搞大义灭亲,原来不过是离家出走……”

  后半夜,每隔个把时辰,便有一阵马蹄声从营中穿过。子归知道,这是军中斥候正往来报讯。前方与大本营如此密集的联络,这几天还是头一遭。连小歌小曲都感觉到不寻常,爬起来将长刀压在枕下。

  反正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子归想想,起身取了案头一个纸卷,叮嘱歌曲二人两句,掀开帘子出去。不远处军师的营帐里果然亮着灯——为了让某人安心睡觉,靖北王最近和下属商量军务都在军师帐中。

  行至帐外,亮出手中兵符。卫兵也不多问,通传一声,请她进去。

  帐内诸人均有些诧异,直待看清本人,除了长生,那几个都还没来得及扳正表情。

  子归走到长生面前,手中纸卷放在桌上:“这是子周让我帮他画的。”

  庄令辰从旁替王爷展开,不禁“呀”一声,引得其他人齐齐凑过来看。原来竟是一张绘制精细确切的西京城防地图。

  子归又把兵符压上去:“这个也请收回。”转身就要离开。

  长生叫住她:“等等。子归,正要找你。事情起了点变化,刚得到的消息,赵琚弃城南撤,全力突围,我打算过去看看。”

  拿起兵符递过去:“你在这里陪子释。我把倪俭留下。这个还由你拿着,如有紧急——”停下,侧头看倪俭。

  倪统领肃立:“是,殿下!”向着子归拱手行礼,“见令如见人,倪俭一切听从公主殿下吩咐。”

  任凭兵符送到面前,子归却不伸手。

  长生道:“子归,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只能交给你,你可明白为什么?”等她抬起头看自己,才往下说,“因为——只有你,紧要关头,会以子释的安危为重。”指指几个下属,“换了他们任何一个,就算有我的命令,也未必做得到。而那恰恰将是最糟糕,最令我担心的局面。”

  兵符抛掷出去,子归不由得抄手接住。

  “叫他们给你说说详细的情形。我会带五百飞廉卫离开,剩下的都留给你。”长生一面交待,一面往外走。

  提着灯走进帅营,看见子释已经坐起来,分明正在等自己。

  蹲下身,给他披上外衣:“子释,对不起……”

  “怎么了?”

  “恐怕……没法保证最好的结果了……赵琚带着全部兵力跑到南边,想从南山口逃出去。”长生竭力让语调显得平淡,却掩不住心底一丝隐约的莫名兴奋。

  “是么……”子释沉默一会儿,道,“困兽犹斗,铤而走险,不到最后一刻不肯死心,也很正常。你看着办吧——哪能事先规定什么是最好的结果?他要逃,总不能真让他跑了。没办法,该流血便流血,该死人也只好死人。”

  轻哼一声:“做什么样的选择,便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可惜他赵琚平生不曾有过这种自觉,都这地步了,还要白白赔上许多无辜性命。亏他投的好胎生的好运,赔的尽是别人的命。赔到最后,只要肯投降,照样逍遥快活下半辈子,有的是人替他操心。”

  长生忽道:“我杀了他好不好?”

  ——杀了他。杀了他们。

  子释看着他。终于慢慢开口:“杀谁不杀谁,你自己决定。至于我……我不需要你杀任何人——”仰起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微笑,“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第〇八六章 临事而惧

  七月初十。

  自清早开始,每隔两个时辰,便有靖北王的亲兵绕城半周,从西京南边快马疾驰往北边传讯报平安,顺带说说战况进展。

  早饭后,倪俭得到第一批王爷信使传来的消息,亲自往主帅营帐转达。进去的时候,那个人正跟妹妹及书僮丫鬟说话。不便打断,反正也不急,点个头先站门口等着。听了两句,原来是在讲经书,内容居然十分耳熟,恰是圣人言论中为数不多的论及战争的几条名言之一:“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

  正讲到后半句,举的是昔日柔然族入主中土又败退北方的例子。因为几个听众对这段历史并不十分熟悉,说话人一边论证一边讲起了故事。倪俭旁听一会儿,不禁入了神。

  “倪将军?”没反应。子释提高声调:“倪将军?”

  “啊!在!”倪俭嘿嘿一笑,解释:“这故事挺有意思……对了,殿下捎信来说,已经到南山口,一切顺利,请子释不要担心。”

  “多谢将军。”

  倪俭瞧瞧对面那人,语气和蔼,神态可亲,忽然有种想多交谈几句的冲动。不知怎么就绕回到那句“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脱口道:“听子释讲文武双全,其实殿下也时常这么讲。不过我们都是粗人,讲不到治国那么高深,也就是除了会打仗,还要认字读书懂道理罢了。”

  子释点头:“将军说得朴素,却是至理。”

  得到肯定,倪俭有些飘飘然。兼之对方态度过好,不由得造次起来:““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我看殿下比那什么柔然王可强了一万倍不止。别说殿下,靖北王军中将领,十个有八个称得上文武双全。”瞥见另外几人,补充,“还有公主殿下,包括这几位小哥和姑娘,谁不是能武能文?依我看,倒是那“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要难得多了。”

  子释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哦?愿闻其详。”

  “嘿……”倪俭挠挠头,见对方带着好奇期待看自己,口无遮拦便说出来了:“锦夏皇帝,文事够多了吧?武备却一塌糊涂。不说皇帝,普通的文人也一样啊。武将好歹都能文上一文,文臣却没一个能武。我们庄军师算顶不错了,也就会骑个马,勉强拉开竹胎弓。再好比……子释你……”说到这,终于觉得不合适,话音咽下去。

  “哈哈……”子释大乐,“有道理,有道理。不过倪将军你却忘了一个人。”笑:“此人眼下不在此处,否则听见这话,定要跟将军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倪俭想起好不容易抓回来的小舅子大人,表示同意:“令弟身手,三百回合差点儿,百来招还真没问题。”

  子释继续笑:““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这话看怎么说。就如将军所言,好比我李子释,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徒有不烂之舌,手无缚鸡之力,惶惶如过街老鼠,累累若丧家之犬。不过——敢问将军,阁下领兵在此,又是做什么呢?”

  大笑:“我的武备,不就是将军您么?”

  倪俭愣住。过一会儿,讪讪道:“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心想:千万记住,不可以跟殿下抬杠,不可以跟小岳抬杠,不可以跟庄令辰抬杠……再加一个:不可以跟李子释抬杠。

  想到小岳,灵机一动。眼前这位忒有学问,正好请教请教。回头见了岳铮,便可大大炫耀一番,扬眉吐气。

  弯腰拱手:“还请子释直呼倪俭姓名。有一句圣人之言,这个……曾经被殿下罚抄几十次。问过好些人,始终不是很明白,能不能麻烦子释给说说?”

  “未知是哪一句?”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这里头别的都好懂,唯独“临事而惧”四个字,一直想不通。”

  子释收起笑容,道:“阿文阿章,给倪将军看座。小歌小曲,沏茶来。”

  七月十一。

  倪俭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早饭,兴冲冲往主帅营帐而去。

  昨天听李子释讲道理说故事,不觉待了整个上午。下午巡视一圈,再进去传达王爷消息,人家一招呼,便忍不住又坐下了。顺带还跟着李府众人蹭了一份病号特餐。倪将军吃得舔嘴抹舌之余,心中大得意。除了王爷殿下,还有谁享受过这等贵宾待遇?只是这病号特餐,病号本人反而没吃多少。不过,在倪俭看来,李子释已经是神仙一级的人物。神仙都是不吃饭的,倒也没觉得多奇怪。

  吃罢晚饭,一圈人接着讲故事。子释兴致勃勃,子归也不催他。小姐不发话,文章歌曲四个便陪着。结果倪将军一口气听故事听到半夜,大呼过瘾。一觉醒来,想起昨天的谈话,很是不可思议。也不知有多久没这么老老实实坐下来,坐这么长时间过了。一天工夫,脑子里居然好像空了不少,颇有些要赶紧填点什么进去才行的感觉。

  早上传讯的快马终于到来,立即前去汇报。走到营帐门前,却被两个丫鬟挡住。虽说是姑娘家,跟主子同样身着男装,腰悬刀箭,模样架势一点不差。

  “少爷不舒服呢。有劳将军稍待。”话说得客气,语调却有些不善。几个忠仆明知道少爷不舒服跟倪将军没什么关系,却不约而同迁怒到他身上。要不是他昨日一整天唠叨啰嗦,害少爷累着了,怎么会病症刚好一点便又复发?

  “啊?……”倪将军对“不舒服”三个字没啥概念,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李文出来了,手里端着托盘。见门口三个人一齐望向自己,黯然摇头,轻声道:“刚吃一点儿,又都吐了。前儿晚上,加上昨天……怕是两夜没能睡着……”

  倪俭呆了呆,嚷道:“不吃饭,也不睡觉,哪怕真是神仙也不成哪!怎么搞的……”

  李文沉默片刻,忿忿然:“怎么搞的?还不是因为担心你们王爷殿下!”

  “啊?……”倪俭茫然,“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转身撩开帘子,两步跨进去,“子释!”

  “倪兄。”子释靠着蒲团半躺在褥子上翻书,看见他,扶着子归的手坐起来。

  “你是不是担心殿下?所以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定睛看他,泛着淡蓝光泽的眼底纵横几道血丝,整张脸跟他手上翻开的书页一个颜色。倪将军鲜有这般看人的经验,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本来还觉得王爷留下自己守大本营,是个过于轻松的任务,这时才发现可能超乎想象的艰巨。

  一把将书抽出来:“别看了!我告诉你,什么也不用担心。才送来的消息,赵琚带着残兵败将从南山口退到行宫,被我们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再怎么死撑,也就这一两天的事。靖北王是什么人?你没跟他打过仗所以不知道,要不是手下留情再留情,这西京城早该换主儿了!”

  又转头教育子归:“公主殿下,不是我说你,虽然他是大哥你是妹妹,像这种情形,犯犯上又怎么了?这么不吃不喝不睡觉,真打算成仙啊?!——咳!王爷回来叫我怎么交待?”

  子归接过他递来的书,摇摇头,低声应一句:“将军,请你不要说了。”

  太复杂,太曲折,太多隐情,太多无奈。而言语,太过贫乏。除了默默陪伴在大哥身边,她已不知还能做什么。

  子释倒是笑了:“谢谢倪兄。所谓“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倪兄是勇者,所以不担心。昨天倪兄问何为“临事而惧”,眼前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你看我自寻烦恼,我却是没有办法。要说到底担心什么,既是为你们王爷,也不是。权且就当都是为他罢——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倪兄乃天生勇士,或者,什么时候爱了,大概能有幸尝一尝这临事而惧的滋味?呵呵……”

  被倪俭这么一搅和,情绪冲淡不少。心头放松,登时迷迷糊糊歪了下去。

  子归送倪俭出去,倪大将军忽然想起自己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忙道:“今儿一大早,西京百姓开了城门。还请公主殿下指示,赶紧派人进城找大夫罢!”

  中午,大夫请是请来了,却是士兵们从家里直接绑到马上抓来的。

  可怜谭自喻虽说布衣之身,向来深得敬重,年过花甲,几曾受过这般惊吓?好在他意志坚强,身板硬朗,被几个凶神恶煞般的西戎兵从马上提下来,刚站稳,便负手昂头,傲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我谭某为蛮夷强盗诊治,却是做梦!”

  等到被推进营帐,才知道是给西戎人的重要俘虏看病。再瞧见李文李章,才知道这重要俘虏原来竟是老熟人。朝里的事情,他一个民间郎中如何知晓?谭府又在北城,很多信息相对滞后,自然是文章二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子释昏昏沉沉的躺着,想睡睡不着,想醒醒不过来。隐约听见阿文阿章哄得谭先生着急忙慌把脉开方,取穴下针,倒还有心思走神:君子可欺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谭先生是义士,这么骗他,回头想明白,只怕要怄死。唉……

  这一天子归压根儿没露面。谭自喻不遗余力,立志让饱受敌人精神摧残折磨的李大人早日康复。开罢方子,快马即刻往谭府取药。又用金针入穴止吐,指挥文章二人把汤水药汁强行灌下去。直至入夜,才由西戎兵押着安顿歇息。

  谭先生刚走,子归便进来看子释。

  “大哥……”这事儿办得实在是有些不厚道。然而大哥终于把药和食物都咽下去,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高兴。

  子释拍拍她的手,闭着眼睛笑笑。身体似乎又慢慢变回自己的了,那种无端端沉重难言的压迫感,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虚弱感,随着体力的回归,正在渐渐减轻。

  心想:睡一觉,好好睡一觉,等他回来。

  李歌忽然探头进来,看见小姐还在和少爷说话,才道:“倪将军来了,小姐见不见?”

  这个时候来,必是南边有了最新消息。

  “怎么不见?快请。”

  倪俭放轻脚步走进营帐,压着声音开口,神情语气却极兴奋:“打下来了!公主殿下,啊,子释,没睡呢?” 嗓门放大,“午后就打下来了,送信的刚到。说是咱们的人已经进驻南山行宫……”

  子释问:“是打下来的?还是赵琚降的?”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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