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 第25章

作者:阿堵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穿越重生

  子周因为射箭比不上妹妹,拳脚刀法也不过仗着力气大占点儿便宜,所以在经史方面更加刻苦钻研,每日里缠着子释问难不休。

  有时候当大哥的心情不错,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漫无边际陪着他扯。每当这时,长生也不写字了,加入进来帮子周抬杠。

  三个人争论的场面相当诡异:往往过程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结果却云消雾散和乐融融。中间两个大的偶尔夹杂点儿眉来眼去暗渡陈仓,小的那个稀里糊涂歪打正着……谈经论史之余,平添几分香艳滑稽。

  有时候被缠的不耐烦,子释就瞪眼:“李子周你怎的恁般煞风景?你看看外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正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成天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不嫌累?去,就以谷中寒潭温泉为题,用“阳”字韵,鱼烤熟之前,作一首七绝来。”

  对于大哥这种间歇性刁难症,男孩儿习以为常,十分大度的不予计较。只嘟哝一句:“又是我一个人作诗,大哥真偏心……”

  子释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我是老大我说了算,作不出来没得鱼吃……”

  长生跟着他出了洞口,两人搭手生火烤鱼。

  子释吃得不多,花样不少。这一回的鱼是先拿杜蘅紫苏捣汁腌过的,架在火上异香扑鼻。

  长生随手抓起剩下的鱼饵塞进嘴里。虫子烤熟了黄澄澄香喷喷,子释将之作为上佳休闲零食隆重推荐给另外三人。那师徒三人起初疑惑排斥,后来却欲罢不能。唯独当初做广告的这个无论如何不肯亲身实践。

  手里翻着串鱼的竹签,长生道:“你既要他息了戾天之心,忘却经纶世务,又何必教他这许多?说到底,终究口是心非……”

  “你看出来也就罢了,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叫我难受做什么……”子释往火里添了几根枯竹子——四人收集了折断的竹枝散落的竹叶晾干当柴烧。

  长生无语,“嘿”一声,没了下文。

  沉默。

  竹子烧得“噼啪”作响。每当鱼油滴下去,一缕火焰便带着黑烟高高窜起,随着一股焦香,又转眼消失。

  子释望着火苗出了会儿神,开口道:“就连花照白那样的人,也曾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初记便可休”。但是,别说他言行不一,你可知道,即使像吴宗桥那般饱经忧患,也始终孜孜于著书立说。他颠沛流离二十年,留下经义注疏二十卷。《九死南行记》不过是苦心孤诣之余的遣怀之作罢了……”

  严肃起来,叹口气:“我虽然不在乎,却不忍断了前辈斯文道统。子周他……天生就是合格的圣门弟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恐怕……有他的路要走。我自己不思进取,终归无权逼他自甘碌碌……”

  长生想:“原来他看得这样通透,如此用心良苦。”手里几条鱼烤得差不多,慢慢熄了火。

  又听他接着说道:“鸢飞戾天,未必有机会。最好,也不要有机会。然而,经纶世务,什么时候都免不了。我这一双弟妹天赋聪明,总不能叫他们浑浑噩噩做人。无论如何,至少得让他们懂道理,明是非,辨真伪,知进退……”

  长生本来听得沉重,这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嘿!你这大哥当的……”

  子释也笑:“你不知道,长兄如父,操心的命。”

  “我怎么不知道?我替你操心……”

  子释伸腿踹他:“顾公子操心自己就好,我几时用得着你操心……”起身去叫子归。边走边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人活着,有本事不用没关系,却不能没本事。这是做人的底气问题,其中天壤之别,境界完全不同……”越说越得意,晃晃悠悠去远了。

  长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浓重的无力感:“李子释,你不知道……是你不知道……”轻轻问自己,“我又怎么能……让你知道?”

  不久,子归汗涔涔来了。在水边洗了一把,看看缺了子周,就要去叫。

  “不用去。”

  女孩儿眨眨眼睛:“大哥,他又挨罚了?为什么?”

  长生把鱼递给她:“无他,触了你大哥的霉头而已。”

  子归咯咯直笑。

  三人正准备开吃,子周冲出来:“慢!”一挥手,“且听听我这首七绝:《赋得绝谷温泉寒潭》。”振振衣袖,站到高处,朗声诵道:“罹愁何必浴兰汤?此水人间断阴阳。热血难消凝赤胆,霜尘尽洗暖冰肠!”

  “好气魄!”子归击节赞叹。

  长生听了后两句,想起子释对子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八字评语,深觉有理。无比同情看过去,就见他一脸温和瞧着弟弟:““霜尘尽洗暖冰肠”。这句好,值一条鱼。”

  等子周过来坐下,四人正式开动。子释忽然又道:“不如借你佳句,给这温泉起个名字——就叫“暖肠池”,如何?”

  这三个字奇突险崛偏又温情脉脉。长生点点头:“好名字。”

  这天一对双胞胎决定取长补短,互相补课。

  子周拿起弓箭去射鱼,子归在旁边指导一番,回“无书斋”写抄经作业。

  子释长生笑着看了一阵,发现二人光荣失业,沦落到专职下厨。

  “正好,今天的鱼换个吃法。”子释说罢,沿着水边往温泉尽头走去。

  长生出手,除了第一次,鱼儿都是被竹箭对穿双眼,捞上来滴血不流。子归随着水平日益提高,也能做到只射头部,鱼身完好无损。至于子周,开始是射不着,后来准头好些,捞上来的鱼却常常活蹦乱跳鲜血淋漓,肚皮穿孔脊背数创,惨不忍睹,严重影响食欲。长生差点因此彻底剥夺他从事此项工作的权力。

  子释体谅弟弟,自觉撤离现场。心想今天还是别烤了,没法弄,炖着吃吧。走到接近寒潭的地方,探出身子望望,指着侧面贴水而生的一丛绿盈盈细长野草,道:“那个就是水芹。”

  长生看好落点,提纵跳跃,三晃两晃转了半圈回来,连根拔起一大把抓在手里。

  两人往回走。

  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性的就开始细数水芹的好处:“这东西补血安神……”才开口,便想起后头半句乃是“养精益气”,说不下去了。

  长生等了一会儿,未见下文,十分不自在。只得追问:“还有呢?”

  “嗯,叶子芳香除腥,拿来炖鱼最好不过。”

  煮了两条鱼,又用葛根加点儿大米熬了一锅粥,丰盛午餐就绪。

  子周最近作诗作上了瘾,看见什么都要琢磨一下格律对仗。端着碗喝口汤,没头没脑说了句:“冷水鱼。”

  两个大的埋头吃饭,不搭理他。

  子归想想,答道:“烈火鸟。”

  子周看一眼身边草丛,把对课进行下去:“狗尾草。”

  这个容易,子归应声而对:“鸡冠花。”不等对方开口,抢先出句:“莲花白。”

  子周略加琢磨,回道:“竹叶青。”说完得意的瞅一眼妹妹,“听着,下一个:石钟乳。”

  这三个字句法虽然普通,意思要对合适了还真不容易。女孩儿放下碗,开始冥思苦想。

  子释道:“我勉强接一个,权当抛砖引玉:山茶油。”

  忽见子归一拍手:“有了!”抿着嘴儿吊大家胃口。等那三个人都瞧着自己,这才摇头晃脑说出来:“雪花膏。”

  子释颔首:“确乎工稳,比我的好。”

  长生听他们兄妹三人说得有趣,忍不住道:“我也凑一个:玉米须。怎么样?”

  乍一听似乎对不上,再想想好像并无不可。推敲一番,石钟生乳,玉米长须,居然别有奇趣。

  子释笑着总结:“要说工整,当属“雪花膏”,要说有意思,却是“玉米须”。”心道:这人果然闷骚。端起碗,有滋有味的喝粥。

  子归得了鼓励,兴致高涨:“轮到我出了。”

  子周斗志昂扬:“尽管放马过来。”

  女孩儿一心想出个难的,眼珠滴溜溜不停的转,模样可爱至极。

  子释看她忘了动筷子,道:“不急在一时,先好好吃饭。”给妹妹夹鱼添汤。

  “哦。”子归不肯罢休,边吃边走神。瞥见汤面上几根青翠的水芹,正要往嘴里送,停住。喜形于色:“听好了!”挑起一段碧绿的嫩尖儿,神气十足,一字一顿:“春心不死。”

  这四个字暗扣物象,虚实相生,果然有深度。

  子周也不吃饭了。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企图找出点灵感。

  子释最后一口粥喝完,见弟弟还在那里抓耳挠腮,道:“这有何难?”左手托着竹碗,右手捏着竹筷,筷子在碗沿儿上轻敲两下,瞟一眼旁边的人,笑吟吟给出下联:“秋节长生。”

  春心不死,

  秋节长生。

  短短八个字,情韵悠长,回味无穷。

  听闻此语,长生乍喜乍惊。把两句话放在心里细细咀嚼,不觉黯然魂销,整个人都痴了。一颗心好似二月里的浮冰,底下春潮滚滚,上边旭日融融,从流漂荡,随水东西,渐渐化没了……一时幸福得浑身无力,隐隐作痛,甜蜜而又绝望。

  “呀!大哥这个对得真好!”子归鼓掌。

  “是长生哥哥名字好。”子周不服。又有些懊丧:“这么凑巧的句子,我怎么没想到……”

  子归撇嘴:“你以为凑巧很容易么?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大哥就是厉害,你认输吧……”

  此话入耳,长生如遭棒喝,心头豁亮:“原来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须妙手方能得之……”

  饭后,子周善始善终,给妹妹讲经义。

  长生跟着子释去挖笋。

  靠近温泉一边,竹笋多数已经露出地面,虽然也能吃,却不够鲜嫩。到了寒潭边上,子释弯着腰在较大的竹子附近细细察看。瞧见土块微微隆起的地方,便用脚轻踩。觉出土质松软,拿匕首扒开地上竹叶,刨去表层浅土,果然露出一点毛茸茸黄褐色的笋尖来。

  笑道:“这才是真正“春心不死”呢。”

  直起身准备指挥某人下刀子。忽然腰上一紧,被他从背后箍到怀里,死死勒住。

  仿佛一生一世那么久。

  终于,试探着唤道:“顾长生?”身子一下离了地,眼前是几枝绿幽幽的竹梢,半面峭楞楞的山崖,一片蓝汪汪的天空。须臾,身下暖和柔软,已经躺在了温泉边草地上,对上了一双如黑色火焰般灼灼燃烧的眸子。

  ——这一刻,等待已久,早在意料之中。然而真正来临,子释发现自己的心竟超乎想象的惊慌失措彷徨无依。

  本打算闲看镜花水月,没成想一步跨进去,成了真真切切春花秋月。这样温暖坚实的怀抱,如沼泽泥潭叫人越陷越深,如盘丝绞索将人越缠越紧。但是……为什么……明明触手可及,心底深处,突然觉得……一分一毫皆不可把握?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李子释岂是畏首畏尾之人?心中不安,偏要迎头而上。扬眉轻笑:“顾长生,你……”

  压抑太久的吼声从灵魂深处迸出,暗哑低沉:“子释。叫我长生。”

  他一点一点贴上他,严丝合缝。十指牢牢扣住他的脊背,久久没有动静。

  子释感到面上炽热的气息几乎要把人烤化,压住自己的身体却像是冰封的岩石,微觉讶异。默默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从他脸上读出刻骨铭心的隐忍怜惜,心忽地揪起来。抬手抚过他俊朗的眉眼:“长生……”

  这一声叹息般的呼唤,霎那间点着了上边的人,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滚烫。他抱着他轻轻打颤:“我怕……你疼……”

  唉,真是个傻瓜……勾住他的脖子,把那张眉峰紧蹙的脸带了下来:“长生,别忍着……”贴到耳边,“来,我教你……”

  金刚浴火,烈焰焚心。

  长生只觉置身宝鼎洪炉,仿佛共他历尽三昧真火,练就九转仙丹,从此天地齐寿日月争辉;又仿佛同他化为青烟灰烬,散入缥缈虚空,瞬时魂飞魄碎神形俱灭……

  ——终于,眼前再次看到了绿草青青,耳畔重新听到了碧水摇摇。

  我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一切这样美好。

  ……水色山音同旖旎,天光云影共徘徊。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子释浑身绵软意识模糊靠在长生怀中,隐约听到他跟两个孩子说:“大哥扭伤了脚,疼得厉害,只好封了穴道。”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小子撒起谎来,信口开河天衣无缝,脸不变色心不跳,简直就是个天才。”实在太累,就此打住。最后一个念头浮上来:“都是芹菜竹子惹的祸……”

  第〇二三章 到此尽欢

  山中不知岁月。子归画了一张“九九消寒点梅图”贴在自己房里,每天用淡墨给梅枝点一片花瓣,以此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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