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渔观火
姜绍在心里暗道,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他很清楚如意的习惯,和别人不同,如意说谎时眼睛反而会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但语气会变得漂浮不定。
可是看到如意苍白到极致的脸色,姜绍也隐约猜得出他在薛焯手下经历过什么,不忍心再逼问他,但有一点他还是很在意。
“你们有没有……”
他问到一半又觉得不妥,便没了下文,见他久不出声,崔遗琅抬头问道:“王爷,你想说什么。”
姜绍强笑道:“没什么。”
他那个父王再怎么不知道廉耻,也不会真对个小孩子下手,但如意现在已经大了,薛焯说不定真的会下手。
一想到男人之间会发生那样的事,姜绍心里浮现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恶心和厌恶。
他竭力把这个日后将折磨他不得安宁的疑问抛在脑后,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对了,母亲不说是想认你为义子吗?挑个良辰吉日,我们把仪式操办了吧。”
崔遗琅细声道:“王爷,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姜绍听出他语气中的意思,诧异道:“你难道不想做母亲的义子吗?做我弟弟吗?”
这可是多少人都求而不来的事,姜绍是想以后都把如意带在身边,时下世人皆看重门第出身,他有些担心别人会看不起如意是个低贱的舞伎生的儿子,便想抬高他的身份,母亲对此也是一口答应下来。
崔遗琅忙道:“娘娘和王爷这些年对我和我娘关怀多加,我都记得你们对我的好。”
他止住话头,闭上眼,不知道该怎么和王爷说他内心的想法。
母亲过世后,他总觉得自己就像那没有根系的浮萍,伶仃细草,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感,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在哪里。
他立志学刀,为的就是想保护母亲,可如今他拼尽全力要保护的人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挽救这场悲剧。
有时候他从梦里醒过来,眼神呆滞地望着房梁,想到这天底下他再也没有一个骨肉血亲,铺天盖地的孤独和寂寞几乎要吞噬他。
王爷和王妃从来都没亏待过他,可王爷身边有很多跟随他的人,以后也会有王妃和小世子,自己并不是多重要的人,没有人能够永远陪在他身边。
而且,如果当真认王妃为母亲,那不是说明他自己都嫌弃母亲,觉得她身份低贱上不得台面,所以才重新找个身份尊贵的女人认为母亲。
这对于梅笙来说,简直是一种背叛和抛弃。
崔遗琅从来不觉得母亲的身份会使他难堪,如果有人瞧不起他,那他也懒得去搭理那种不值得的人,可如果他们出言羞辱娘,那他就会用自己的赤练刀狠狠地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只在乎对他来说重要的人,旁人的看法他才懒得管,只要他和娘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他就很满足了。
明明只有那么一个小小的心愿。
见崔遗琅面色忧郁,眼眶泛红,姜绍便知道他这又是想起梅姨了,心疼地伸手摸摸他的头:“这次回来后,我总觉得你心思比以前重了些,想来在外面受了不少委屈,义子的事,你再想想吧,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和母亲都尊重你的决定。”
感受到头上传来的温柔的抚摸,崔遗琅忍不住道:“王爷,您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从小到大,姜绍不知道已经救过他多少次,崔遗琅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这份恩情,没有世子,就不会有如今的他。
姜绍轻轻捏了捏他的脸,皱眉故作生气道:“哎,你居然忘了,小时候我们不是发过誓吗?我是不会背叛和放弃你的。”
手下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情好上不少,爱不释手地揉捏了几下,心想:感觉比以前瘦了些,手感没以前那么好,不过没关系,他会重新把如意养得白胖起来。
崔遗琅怔忪道:“原来你都还记得。”
想到自己在地牢时的迟疑和动摇,难以言状的愧疚几乎要吞没他。
姜绍继续温声安抚他:“你别想那么多,这几天好好养身子,好好吃饭。对了,你不是最喜欢吃酥酪后,我让厨娘已经在锅子上温好,等会儿你回去就能趁热吃。”
“嗯。”
崔遗琅忍不住哽咽地点头,内心深处的伤痛和苦闷在他一声声温柔地安抚下,慢慢地平复下来。
两人又说了些话,因为姜绍还有公务要处理,崔遗琅接过那两把刀和那支望湘人,起身告辞。
崔遗琅离开书房后,姜绍表面平静地坐回案前继续处理公务,可不停皱起的眉毛和落笔时太过频繁的笔误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手一抖,洁白的纸卷上立马留下一道难看的墨痕。
姜绍顿了一下,舍弃掉这张纸,重新换上一张崭新的,刚抬起手,便发现薛焯寄来的那封信还留在桌上。
他向来矜持端庄的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拍下手里的笔,立马将那封信抽出来,直接用灯烛上的火焰烧掉。
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纸被火舌燃烧殆尽后,姜绍不平静的心情才慢慢地稳定下来,他心里默默地想:我会感到生气是很正常的,如意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早把他当做自己的弟弟,弟弟被外人欺负觊觎,我当然生气。
是的,做朋友、做兄弟、做君臣,无论哪一项感情,都比男女之间的情爱要更深刻。
成家是他的责任,他不会抗拒,以后也会善待王妃,不让她承受母亲的苦难;但能和他并肩前行的,是如意和二郎,两者之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没必要混为一谈。
在崔遗琅回到王府过去三个月后,前朝传来个震撼人心的消息:皇帝驾崩了,由于死前没有留下皇子,皇位便要在他两个皇弟之间选出,各方人马开始异动,京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纷争与不和再一次被掀起。
第66章 人生有命
江宁郡西南部的山区,崔遗琅独自一人行走在林间,这片树林人迹罕至,一路上,他连上山砍柴的樵夫都没碰到,满山的虫鸟乱鸣让人觉得聒噪厌烦。
刚入秋的季节,山上的红叶妖艳如火,景色颇有意趣,远远望去,好似一座燃烧起来的火山。
终于来到目的地后,崔遗琅轻轻地舒了口气,眼前是一座新垒好的坟,墓碑的料子用的是上好的汉白玉,上面刻有:显妣梅母讳笙老孺人之墓。
墓碑的周围很干净,看得出前几天刚刚打扫过,这片山上有一座寺庙,姜绍给寺庙里添了不少香火钱,和尚会定期来清扫这片地区。
崔遗琅把手里跨的篮子放下来,摆出几道点心,还有一壶牛乳。
即使这片墓地很干净,崔遗琅还是忍不住在墓碑周围转上一转,慢吞吞地把地上的红叶捡起来,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把墓碑上的灰尘全都擦拭掉。
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碑上凹陷下去的字,心里抽抽麻麻地疼起来,而后直接席地坐下,望着面前的墓碑发呆。
山间的风吹在身上,有点冷,崔遗琅神色茫然地抱住自己的肩膀,眼里全是孩子气的无助和可怜,直到现在他都不太能接受母亲的死,每当下午回到他们娘俩的屋子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喊上一声:娘,我回来了。
然后那个在内室刺绣的女人就会放下手里的活计,从里面出来,温柔地对他笑:如意回来了,今天和世子殿下在学堂学了什么?饿不饿?锅上的奶糕还热着呢,我去给你端过来。
可是现在,他站在屋子的中央,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橘红的夕阳透过挂在窗绯上的纱帘投射在地面,他的身影倒印在地砖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显得很孤独。
崔遗琅的心顿时黯淡下来,他走进内室,坐在梅笙从前经常坐的小炕上,小炕的旁边还有个放绣品的竹编筐笼,里面的针线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只做了一半的耳套,他的皮肤比较脆弱敏感,每到冬天耳朵都会冻得发红,偶尔还会生冻疮,梅笙每年都会用狐皮给他做个耳套御寒。
他把这只做了一半的耳套拿出来,手轻轻地抚过上面赤红的狐狸毛,这块狐皮还是去年秋猎的时候他猎来的,难得遇到一群赤狐,他猎得好几块上好的狐皮,全都送给梅笙,让她给自己做衣服和大氅。
可她从来都舍不得,崔遗琅给她的狐皮貂皮,后来也全都穿在他自个儿身上了,她喜欢把儿子打扮得漂亮齐整,看着眼前长得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脸蛋白皙俊俏,心里也会浮上浓浓的欣慰和自豪。
崔遗琅在炕上坐了许久,直到红日彻底从山巅坠落,夜幕降临,屋内没有点灯,黑暗如同蜘蛛网将他紧紧地拢住。
黑暗里,他抱紧自己,闭上眼,小声地哭起来。
可他不能一直那么颓靡下去,王爷他们都很担心他,所以在王府的时候,他会表现出一副从伤痛里走出来的模样,每天照样和师父练刀,陪王爷在书房读书写字,还会和姜烈出去秋猎,一切仿佛和他离开前没有任何差别。
但偶尔,他还是忍不住一个人来到埋葬娘的地方,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敢完全表现出真实的一面,姜绍也理解他的心情,看出他没有极端的想法后,也就随他去了。
今后他该何去何从呢?崔遗琅不知道,内心空茫茫的,仿佛飘洒着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
睁眼的时间有点长,崔遗琅转动干涩的眼珠,再次看到墓碑上刺眼的那几个大字,除了悲痛以外,他心里涌上强烈的不甘和愤恨,他觉得娘真的太可怜了,好容易把他养大,却没能享一天的福。
更令人难过的是,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只是长久以来在底层的见闻,让她不敢再相信这些权贵人家,不敢去赌她儿子的命。
崔遗琅深吸一口气,拼命压制住喉咙里的酸涩,伸手拿起一块奶糕放进嘴里,这是他在厨房里自己做的,糖有点放多了,甜到发腻的程度,可他没有吐出来,含在口中慢慢地嚼,似乎是想用这份甜腻化解心里的苦涩。
“你果然又在这里。”
听到身后的声音,崔遗琅慢慢地转过身,喊出来人的身份:“师父,你怎么来了。”
钟离越姿态随意地坐在他身边,抄起腰间的酒壶,又把另一只酒壶随手扔给身边的男孩:“还不是姜家那个小的担心你想不开,非要我来看看,生怕你寻死觅活的。”
崔遗琅勉强笑道:“我哪有那么脆弱。”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涌起一股淡淡的暖意,有人记挂着自己自然是好的。姜烈是王爷的亲弟弟,这些年对他也是如亲兄弟一般的好,甚至比起姜绍,他对自己更亲近些。
“哦,那几个月前趴在我身上,嚎啕大哭说伤口疼的是谁?还把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全揩在我身上。”
钟离越咧嘴嘲笑道,他一身黑色短褂,脸上全是刀刻般的皱纹,经过风吹日晒,已经磨成陈年古树的树皮一样坚硬的质感,他仰头痛饮,花白的胡子上也洒了些酒液,显得有点邋遢。
崔遗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开手里的酒壶塞子,慢慢地喝上几口。
姜绍和姜烈都不是嗜酒的性子,平日也就喝点梨花酒、或者用新鲜的果子酿制的果酒,味道甜润甘美,最适合赏雪时围着火炉喝上几杯,好不惬意。
但钟离越酒壶里装的却是纯度很高的黄酒,崔遗琅喝上一口,酒液经过喉咙的时候,感觉有一把火剑穿过自己的喉咙,辛辣刺激的味道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红晕。
钟离越左右观察一下小徒弟的脸色,满脸嫌弃地把他脸侧一片扇形的头发撩起来:“这头发谁给你剪的,难看死了,越看越像个小姑娘。”
回到王府后,姜绍让府医给他搭配合适的食补方子,用库房的药材精心地养着,崔遗琅的身体慢慢康复了,总算没有那副刚回来时那样瘦骨嶙峋的可怜样,但比起以前脸庞丰润的模样,还是清瘦了很多,一双澄澈的眼眸里说不出的空茫。
他今天来看望梅笙,身上是件简单的白绫袄子,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配饰,头发也随意地用根发带绑在身后,素净得有些单调乏味。
崔遗琅轻声道:“赶路的途中遇到一支反贼,一时没躲开,头发被割掉了一大片,一直没长好。”
他伸手将把那片乌黑的头发绾到耳后,可因为太短,绾不上去,依旧垂在脸侧,让人的视线不由地注意到和那缕头发持平的下半张脸上,他有一个尖尖的下颌,嘴唇却有点肉,看上去饱满粉润,很可人的模样。
经过那么多事后,他脸上虽然还有几分稚气,但眉眼已经逐渐呈现出锋利的线条。
钟离越连连点头:不错,虽然现在还像个小姑娘,再过几年肯定是个帅小伙,但还是没有老夫年轻时那么英俊潇洒。
他一脸坏笑地用手肘戳戳崔遗琅的肩膀:“哎,你也快十八岁了吧,王府那么多漂亮姑娘,有喜欢的女孩吗?我知道哦,你去厨房做奶糕的时候,那个小厨娘可一直盯着你,啧啧啧,没想到啊,我徒弟居然那么招桃花,嗯,有我年轻时几分风采。”
他这副混不吝的模样,加上满脸花白的胡子,不成体统,丝毫没有为人长者的威严,但却让人觉得很亲近。
崔遗琅的脸一下子红了:“师父别开玩笑了,我娘才过世没多久,我哪有心思想什么儿女情长。”
他长那么大,都没跟同龄的女孩子说过几句话,更别提其他想法,可能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阿芷了。
阿芷……说到阿芷,也不知道白爷爷和桃源村的村民们怎么样了,回到卢府后,薛焯也没对村民赶尽杀绝,想必应该逃出去了,可世道如此,也不知道他们一家老小能不能安稳地生活下去。
看到崔遗琅沉思的表情,钟离越一眼看穿他心里的想法,稀奇地睁大眼:“真的有?不会吧,在外面才多久,居然还真能碰到,让我猜猜,不会是坠落山崖,被一乡间少女所救,然后两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
他连连点头:“嗯,很美好的故事,话本里经常这么写的。”
崔遗琅急忙打断道:“越说越离谱,现实里哪有这么俗套的。”
不过师父天马行空的想像和阿芷还真像,如果不是他们不认识,崔遗琅都快以为阿芷是师父的女儿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娘过世前不是一直想给你取个媳妇吗?你早点讨个老婆,她在下面也能安心。男人,要主动!不主动的话,哪个姑娘愿意理你!”
“……”
钟离越大手一拍他的肩膀:“别的不说,你师父我以前可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美男子,每次打仗得胜归来,游街时好多姑娘朝我扔花和扔果子,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掷果盈车?不过她们还是别扔果子的好,有个姑娘力气贼大,突然从上面抛过来个苹果,好巧不巧正砸在我脑门上。”
他撩起面前凌乱的白发,露出额头上的一个疤痕:“看到吗?这就是那姑娘砸的,啧啧啧,那姑娘力气也忒大了点,当时把我直接砸下马,害我出了好大的糗。”
崔遗琅不由地追问道:“那然后呢?”
钟离越大笑道:“然后我就和那姑娘成亲了,受点苦算什么,反正媳妇娶到家了。”
崔遗琅听得入迷:“原来师父和师母是这样遇到的,听起来真幸福。”
“所以你也要积极起来,不然怎么娶到媳妇,不要怕出丑!”
一听到要娶媳妇,崔遗琅顿时又把自己缩成个胆小的蘑菇,一声不吭,那副又呆又青涩的纯情模样看得钟离越乐得不行,嗯,他就喜欢调戏这种清纯少男。
上一篇:霸总生子文里的御用男医生
下一篇:模范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