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诉星
“怎么处置的?”
“把旧蚁穴整个挖出来放路对面了。”
“干得漂亮!”
时间一晃而过,经过一整天的修理,折雨洞天的仙去山弟子廊舍,已经恢复了七成旧貌。
此时此刻,驾鹤一脉的几人围在厅下,正透过视野最好的窗户,紧盯窗外。徐景架起了一尊千里镜,聚精会神地观望洞天入口,田漪则戴着叆叇法器,双手轻扶镜框,实时传达着目标人物,也就是裴响的动向。
另两名师兄弟忙前忙后,正在掸身上蚂蚁窝的土,连冯丘都坐着轮椅,捏了个明目诀远眺。
只有白翎站在边上,看看他们,再看看窗外,被挡得什么也看不见,无奈道:“其实,我本来没有很紧张……”
田漪比了个“嘘”的手势,好像发现了什么。
徐景说:“奇怪,裴师弟为何没往既定的路线走?”
白翎默不作声地走近一步,见裴响半路转弯,绕过了仙去山。
师弟一袭黑影,步履沉静,在满山青碧间分外醒目。白翎发现他手里提了点东西,道:“是不是先去找师尊了?”
“哦!”小辈们齐齐应声,七嘴八舌地说,“对,裴师弟很讲礼数的。他这个一直没忘。”
“太好了,再看看哪里不够干净……白师兄你转过去让我们瞧瞧。”
白翎本想回绝,却忍住了,乖乖地背过身,供群众雪亮的目光检阅。说来他昨夜更衣就寝时,后知后觉地发现,顾怜给他挽了个髻。用于盘发的不是别物,而是一缕碧绿的绸带。
绸带边缘残损,像是暴力撕扯而致,颜色和光泽也都一般,不像专门用来扎头发的。
但白翎一看绸带的金锦绲边,立即认了出来:竟然是一截碧落幡的残片!
裴响借碧落幡献舍刺杀老祖,此物定然会被老祖夺去,白翎醒后,也确实以为幡没了。没想到,器灵不惜本体撕裂,硬是从老祖手里挣出了一长条,缠在白翎身上。
顾怜把白翎沉入嵌玉湖温养前,为弟子整理“遗容”,顺手用残幡替他绾发。可惜的是,器灵受创太重,白翎捧着发带感应、呼召、注入灵力,最后只唤出了一团极微弱的灵体,并无人形,不会说话,绿油油和鬼火似的。
饶是如此,鬼火停在白翎的指尖燃烧,轻轻跳动了两下。
之后器灵便回了残幡,不知要休养多久。白翎将其小心地放在枕边,等一觉醒转,不想把它塞进暗无天日的芥子袋,就还是拿来束发了。
绿的放头顶不吉利,但在过命的交情前不算什么。白翎依照在秘境黑市的时候,裴响为他打理的那般,下半头发披散,上半头发盘髻,以深碧色绸带扎着,飘垂两缕形似背云,无形中添了几分仙人气韵。
小辈们从上到下地欣赏他,纷纷鼓掌:“很不错啊白仙长,你这百年,是半点不曾变化。”
“修为上来了,精气神更好了,人越来越有范儿了!”
白翎终究没忍住笑骂:“胡说没完了是吧?起开起开,让我看看阿响到了哪里。”
徐景让出千里镜,白翎转动镜筒,仔细看了一遍仙去山通往嵌玉湖的路,却并未发现黑衣剑修的身影。
他喃喃道:“奇怪……师弟跑哪儿去了?”
“笃笃笃。”
突然响起敲门声,所有人如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冯丘移动轮椅不及,被师兄弟扛去了茶案边上。白翎也双目圆睁,不知把千里镜藏哪儿,不得不将其往墙角一竖,假装是笤帚和簸箕。
屋里闪转腾挪的声音十分明显,却没人应门。敲门声再度响起,依旧三声。第三声落下之际,白翎出现在了门前。
其实门没有关,早敞着等候来客。可是从头到脚一身黑的剑修静立门外,见到白翎,方把轻叩门楣的手放下。
他淡淡道:“见星真人。”
时值四月,凡间芳菲褪色,洞天山花始开。在沉郁的墨衣身后,正是无边烂漫春景,因二人相约黄昏,风光更显柔美。
余晖越过裴响肩头,斜照在白翎面上,好像为一具白瓷瓶涂上清釉。他手扶门框,抿唇望着裴响,见师弟俊美肃杀的容貌,似也被夕阳融化,许久才说:“请进……还阳。”
裴响略一颔首,把手中东西递出,是一份见面礼。
全性塔下的集市热销此物,买账的多半是散修或道场新人。白翎没想到,师弟也会专程去买,完全不符他的身份资历。接到手中时,却因礼品精美,令白翎心中放晴。
厅内一尘不染,两人先后穿过珠帘,来堂上饮茶。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抻着脖子,恭候多时,见白翎怀抱见面礼、脸上压着微笑,挤出各种眼色。
田漪小声提醒:“白师兄,千万要沉住气啊!”
徐景也磨着嘴皮子:“唔记得第一印象唔……”
白翎轻咳两声,回身问道:“普洱还是单枞?”
“悉听尊便。”裴响走到给他预留的位置坐下,迎着众人的注目,道,“你们也去?”
“不不不!有你陪着白师兄,我们一百二十个放心。”徐景立刻澄清。
裴响点了下头,看着白翎沏茶。
白翎很久没干这事了,发觉师弟的视线后,倒水的手不禁一抖。一滴沸水溅出来,眼看要落到他另一只手背上,白翎心不在焉,并未躲避。
然而,裴响顷刻间抬手过去,精准地接住了水珠。
他神色不变,默默将手收回。白翎对自己大意,看师弟挨了烫,却习惯性地一把抓住他,问:“没事吧阿响?”
白翎问完便反应过来不对,又“唰”地丢开师弟,后退半步。
他尴尬地说:“抱歉……”
裴响看着他:“……”
冯丘马上低头喝茶,装作没看见。其他人不忍卒视,全部用手捂住眼睛,又岔开两条缝偷看。
白翎一闭眼,决定当无事发生,赶快把茶泡完。可在他转头的刹那,裴响伸手向上,摊开手掌,说:“纱布隔着。”
言下之意,不烫。
小辈们泄出轻微的抽气声,一个个坐立难安,仿佛要爆炸了。白翎有些错愕,没想到下意识流露的关切得到了认真回应。
因为被小辈们围观起哄,他没忍住面色泛红,不自然地道:“隔着啊……隔着就好!快、快喝。”
他把胡乱沏成的茶塞给裴响,在其身侧坐下。裴响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茶水,说:“请阁下明示,须我所做之事。”
终于谈到正事了。
白翎道:“啊,是这样的。我们的目的地,在岭南旧河郡,现在叫新河郡的地方。你听过吗?”
裴响说:“知道。忘川的发源地,搜魂族遗址。”
“知道就太好了——我也刚得到一些消息。”
笑忘门的门客们,必然尝试过恢复记忆。所以,裴响或许从同僚处听闻过搜魂之道,并不稀奇。
他道:“此行的目的是?”
“是……是为我师兄查找寻回记忆的办法。你认得吧?我师兄也是你师兄,渡尘真人诸葛悟。”
白翎话到嘴边,换了个理由,同时心底跟师兄道歉,借他名头一用。白翎问:“你还记得吗?师兄在进入化神期前,被是非道君篡改过记忆。他以前说进境后就能想起来,不知成功没有。”
裴响道:“记得。若是为他,无须此行。”
白翎:“为什么?”
“他的预感没错。那种程度的篡改,当他修为接近施法者,便会失效。”裴响松开茶杯,稍微撩起了一侧鬓发,平静地说,“如我一般的笑忘门门客,才会寻求逆转搜魂之道。”
裴响的耳垂上,赫然是一枚黑铁耳钉。白翎乍一看去,并未发觉不对,只是心莫名地一沉,感觉不太舒服。
他细看方才发现,耳钉居然在穿过裴响的耳垂后、刺入了他的头颅!
白翎问:“……谁干的?”
裴响道:“不知。”
白翎的目光向他另一边耳垂飘去,喃喃道:“那边……”
“同样。”裴响放下鬓发,全然不觉自己展露了多么骇人的东西。一根金属长钉,穿过后脑,横贯在他的颅骨之中!
而他举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裴响依然以朱红长缎束发,细长的缎子是他周身唯一亮色,其上银纹清光暗闪,垂在背后。
白翎不知道,师弟百年间登门见了无数人,这是他头回喝别人沏的茶第二次。喝完似仍意犹未尽,定定地望着杯中茶叶。
白翎稍皱起眉,道:“每个笑忘门门客,都要扎这个东西吗?”
“不。九十年前,他们去找我,告知了我一段旧事。我的记忆恢复大半,之后便钉上了这道‘灵台枷’。于是,又忘了。”
裴响说着,扫了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眼,几人都目露震惊与悚然,这才明白裴响何故在听他们讲了白翎之事后,再度忘却。
神教的搜魂术,像是把人心境里的记忆裁断了。偏偏裴响修《太上迢迢密文》,若他本人抗拒,纵使删他记忆百次千次,还是能复原。
于是,“灵台枷”专门为他而生。
“我还是要去新河郡。”
良久后,白翎缓慢地眨了下眼。他与裴响四目相对,一人平静,另一人的平静之下,暗涌万千。
白翎说:“我有别的,必须要去的理由。”
裴响道:“好。”
他仿佛想问,别的理由是什么。不过,黑衣剑修沉默片刻,最终只问:“何时出发。”
第107章 一百零七、出发
二人约定在翌日清晨出发,相聚于霁青山脚下。
天还一片漆黑的时候,白翎就从床上起身,飞快地洗漱完毕了。一别经年,他的神级大床依然健在,不过耗费了数个咒语,才将其复原。
若是太早到,只能蹲在树下数蘑菇,恐怕会让失去记忆的师弟以为他脑子有病。提前半刻钟到,则显得从容且不失礼数,很有为人师兄的风范。
白翎自认为把握好了一切,但是才在堂上静坐了小半时辰,便鬼使神差地睁开双眼。
是不小心醒太早的问题。
他灰溜溜地爬起来,取下挂在门口的幕篱,往脑袋上一扣,理不直气也壮地出了门。
此时天如淡墨,东方的鱼肚白将露未露。白翎下山途中,向远处的嵌玉湖投去一瞥,见梦微观烛火全熄,想来顾怜仍在好眠。
他昨夜去和师尊聊了几句,算作报备。
虽说两人多年来从没对付过,但白翎心里清楚,完美无瑕的大弟子堕入魔道,与师门天各一方;不成器但至少活蹦乱跳的二弟子,长睡不醒;年少满誉的小弟子负罪受刑,难回正途;还有难得降世,结果抛下预备飞升的指令就重回云端的师祖……
如果白翎一声不吭地跑了,多少有些给师尊雪上加霜。本着尊老爱幼的优秀品质,白翎去知会了顾怜一声:他要南下追寻搜魂的逆转之道。
彼时紫衣剑仙与他隔着帷幔,罗幕重重,烛影煌煌。
白翎说罢便要告辞,没想到,顾怜很别扭地过问了两句,得知他不是一人独往,才哼一声放他离开。
白翎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反正不管顾怜什么反应,他都一定要和阿响走这一趟的。黎明的霁青山一片阒静,漫山遍野的草木尚未苏醒。偶有遁光掠过高空,颜色各异,似道道流星,坠往各自洞府。
待白翎来到山脚下,天空总算变成了深青色。一轮红日出东山,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