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诉星
裴响亦收剑步行,见到木屋,眼神稍作闪烁。
数日不见,地上的法阵已经熄灭,被落叶掩盖。当初,裴响正是借由此物,及时知晓了白翎出关的动向。
白翎忍不住调侃他,道:“我闭关的两个月,你一直陪着?睡在木地板上不硌呀?这法阵也不便宜吧,我们又不是阵修,听说阵图要价可高了。”
“……用塔印换的。”裴响掠过他前面几句,只回应了最后一个问题。
白翎笑道:“哦,会换法阵,怎么不会换张好床?不住这也行啊,反正我一出关,你就会得到法阵的提醒。”
裴响:“……”
裴响侧目瞥他,见青年背着双手,眉眼粲然,聊到高兴的事情甚至雀跃了两步,片刻才低声道:“我们在办正事,师兄。”
两人并排走在阴暗的林间,路尽头闪耀着一抹明光,嵌玉湖近在眼前。
白翎知他又面皮发烫了,得意地耸了耸肩,快走数步,眼前豁然开朗。
层林围抱的湖泊本就是世外奇景,更何况一汪灿明的金色湖水。离得远时,金光被密林掩映,此时走出林中小径,琉璃华彩扑面而来。
曲折的回廊在湖面上蜿蜒,连接着一座水榭与湖畔玉阁。“玉阁”并未夸大其词,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不是凝脂白玉造就,全然当得起琼楼玉宇、瑶池仙宫。
白翎和裴响同时站定了一步,观望少顷。
白翎向身边人笑问:“如何?”
裴响道:“不愧是梦微道君居处。”
“好看吧?可我以前发誓,打死不再来这。师尊他和你一样,也有洁癖。问题是你受不了脏乱差,就自己倒腾,顶多生生闷气,从不对我发火。师尊就不同了——我三百年前当道童,负责洒扫,只要有一个地方没弄干净,就要被他的‘暮春’剑抽上一记。”
白翎一面咕哝不愉快的少年回忆,一面与裴响走向湖边。
裴响皱眉道:“他可是化神期修士。”
“对啊,差点抽死我。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没搞干净卫生只用抄书的……你猜他为什么变成动手了?”白翎露出诡秘的一笑。
裴响却道:“不论你做了什么,总不会伤到境界如此之高的前辈。他不该对你出剑。”
“话别说太早哦阿响。”白翎哈哈乐道,“我抄书也不爽嘛,一抄一晚上,谁受得了?而且他对卫生要求太高了啊!我还不会用滚水诀偷懒呢。所以,我往他茶里下了泻药。”
裴响:“……”
“他化神期嘛,我怕药不倒他,专门跑去霁青商行,找了针对修士的、药效最猛的!没想到出了点沟通上的意外……”白翎的眼神忽然飘忽了一下,见裴响凝眉注视着自己,坦白道,“开方子的医师让我去柜台取药,我突然接到师兄的召唤,说师尊发现我跑了大发雷霆。我急着回来,看见柜台上放着一包药,就以为是我的……拿走之后,按计划加进了师尊的茶里。而且,全加了。”
裴响隐约感到不妙,更沉默了。
此时,两人已来到湖泊边缘。湖面上转动着巨大的漩涡,深陷下去,看不见底部的情景。
按理说应该赶快干正事,白翎也止住话头,张望着有无入湖的机窍。但裴响一时未能按捺住,问:“之后呢?”
白翎心虚地笑了两声,道:“之后我等着看他的药起效果,大肆嘲笑他,没想到在他房外蹲守了半个时辰,听见了一些小孩子不该听见的动静……”
裴响:“?”
白翎:“我给他下的是春_药。你不懂什么是春_药呀?就是吃了之后,让人一心只想双修的药!我拿错的那包,还是专门开给修士的,药效超猛、时效超强的那种。”
裴响:“……”
白翎:“哈哈!”
裴响:“………………”
少年人一贯清淡的神情裂开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听见白翎用以掩饰尴尬的笑声后,他双目稍眯,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说:这你还笑得出来?
白翎则许久未见师弟批判的眼神儿了,十分怀念。于是本来没有很想笑的他,情不自禁,笑得眉眼弯弯,还“嘿嘿”了一声。
裴响闭了闭眼,道:“最终是如何解决的?托师兄去寻得解药么。”
“师兄大忙人哪有这功夫。再说了,要是被他知道我干的勾当,还不替师尊把我就地正法?他会大义灭亲的吧。”白翎吹着口哨,捏诀飞身,凌波下行。
他步入漩涡之前,回身微微笑道:“你放心,师尊好歹是化神期修士,一时片刻情难自抑罢了。不过,我听见师尊喊一个人。这件事,天下只有他知我知。我在门外,他必然感应得到,但是没忍住泄露了声音,被我听见……他后来对我下狠手,或许在考虑灭口?”
白翎顿了顿,道:“他在喊他的师尊。”
说罢,白翎竖起食指,指向头顶。
正对嵌玉湖的上方,雷云密布,电光闪动不休。
第95章 九十五、启封
一句话如惊霆贯耳,裴响喃喃道:“此话当真?”
“咦,不信我?很吓人对吧?千真万确啊千真万确,骗你我是是非道君!”
白翎的喊声远远传来,因为他人已经跳下去了。裴响紧随其后。
灵气与湿气都浓到了可怕的程度,两人的衣物被水意浸透,略显垂感,又因漫长的坠落,持续飘飞在空中。
嵌玉湖比他们想象得深许多,湖底竟然隐藏着一片广阔的空间。待重新脚踏实地,白翎仰头看去,只见金灿灿的湖水如穹顶一般,罩在高处,吸聚了万千灵光,交汇于一点——
正好落在一柄剑上。
一柄剑格处雕刻着凤凰的仙剑,见有外人到访,发出清越的凤鸣。其剑身不如“花谕”,霜色透彻,亦不如白翎的“拂钧”或是“凉紫”,明暗辉映,然而镌刻的“暮春”二字,不知出于何人之手,与寻常的篆字剑铭不同,逆锋起笔,张狂而不失秀丽。衬着较通常仙剑更显修狭的剑形,以及银白的剑色,竟有几分古艳之意。
白翎抱臂端详片刻,眉开眼笑:“我赌一个铜板,师尊的剑铭是老祖刻的。”
裴响:“……”
裴响现在听见他二人出现在一句话里,便青筋微跳,沉下气道:“不赌。”
“哎呀,不要对师尊形成奇怪的印象嘛!师祖干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可能什么都没干,只是师尊单相思……再赌一个铜板绝对是单相思。师尊的脾气没人受得了!那比起来还是我们俩更大逆不道……”
白翎用胳膊肘怼了裴响一下,环顾四周,没注意嘀咕最后一句的时候,师弟幽幽地投来一瞥。
裴响道:“比单相思更大逆不道的,是两情相悦,暗通款曲。”
白翎:“……”
白翎好几根碎发都竖了起来,不敢回头,强装镇定地说:“我们在干正事,师弟。”
裴响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似也看向了旁边。
白翎心底冷汗直冒,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半个时辰之前,两人还在全性塔的高处接吻。虽说他们你来我往、说了好些不明不白的暧昧话,但谁也没将关系挑明。
今日快要过去,距大婚只剩下五日。
此事横在他们之间,无人能轻易将其抛开。
忽然,裴响问:“师兄何必将师尊之事告知于我?多一人知晓,岂不是多一分危险。”
“啊?哦。”白翎回过神,“我想让你知道,师尊不喜欢我也有他的道理嘛。我怕你以后护着我去顶撞他——怎么说呢?我缺德我认,这事儿我的确干得不地道,坑了他一把。师尊要出气,我以后跟他慢慢斗就是了。但你不要掺和,听见没?”
裴响的神色缓和几分,说:“……知道了。”
白翎拍拍他的脑袋,见师弟怔住,转身去拔“暮春”。他刚已观察了周围,空荡荡别无他物,唯有“暮春”所插之处,画着一道法阵,像井盖一般。
不知师尊人在何处,独留剑在。诸葛悟传的话又没说完,只能靠他们自己摸索了。
白翎第一个想法,就是把“暮春”拔出来。剑插在阵眼上,显然大有作用。
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剑身纹丝不动,阵法也未受损伤。“暮春”的剑吟声飘忽几分,好像在笑他似的。
白翎不信邪,屈指一弹剑格,道:“阿响,你来。”
裴响上前握住剑柄。果然,因为师尊跟白翎不对付,所以他的剑也跟白翎不对付,裴响上手之后,兼其有先天剑骨,“暮春”便缓缓离地了。
白翎笑骂道:“剑类其主真没错啊,你和师尊一样小气。”
一股极强悍的阻力霎时从掌下袭来,“暮春”定住不动。裴响什么也没说,只是阖上眼帘,而后松开手,并拢二指竖在身前。
此时无人握着“暮春”剑柄,它却一点点抽离了法阵。剑身震颤,凤凰叫声更加清晰,然而无从抗拒。
白翎刚添了乱,立即鼓掌:“太棒了阿响!连师尊的剑都能召……嘢嘢嘢!”
还没夸完,两人脚下一空!
“暮春”封印的法阵瞬间扩张了十倍不止,覆盖整片地面。可是,就在剑尖和阵眼分开的刹那,地面消失了。
白翎下意识向裴响伸手,与此同时,师弟也握住了他。他们往下坠去,“噗通”入水,竟然掉回了嵌玉湖。
水下是地、地下还有水?
不待白翎细想,两人砸出的气泡“咕嘟嘟”挤满了视野,金灿灿的明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下一刻,他们重新出水,又落在了地上!
白翎稳住身形,被眼前一幕惊得双目微睁。只见依旧是地下空洞,和之前的大小毫无二致,不过环形的墙壁围绕他们,壁上刻满符箓。
符箓鲜红,朱砂至今未干,在刻痕的沟槽中流淌——裴响忽一皱眉,嗅到了什么,很快白翎也闻到了腥甜的异香,原来满墙符箓皆由鲜血画就,汩汩流动不停的是血!
法阵已完全激发,覆盖着每一方地面。灵力凝成的阵轨始终在运转,三枚阵眼形成三星合抱之势,环护着当中一枝梅花。
白翎抬头一看,金虹灵湖仍在上空,与之前并无分别。甚至聚集而来的华光,也和之前一样,落在斜生的梅枝上。
梅树古拙,枝杈浑然如玉。点点红梅花开正艳,不理会外界物候的轮转,在此自开自落。但,没有一片花瓣落地,其但凡脱离花萼,便轻飘飘向上飞去,融入澄明的湖水中。
开放最盛的三朵红梅,姿态不一,再度形成了三星合抱之势。洞天藏书说此为护法之象,白翎上辈子的课本也教了,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而他许久不见的师尊,梦微道君顾怜,正在三朵红梅之中——此人返璞归真,化形成两寸来长,栖身于悬空的“暮春”上。仙剑也缩得像牙签一般,凤鸣细细,若有若无。
白翎看向裴响,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们并非下坠,而是重历了一次掉下来的过程,估摸是阵法的奥妙之处。第二次来,所见才是真实。除掉满墙血画的符箓外,此地颇有种世外仙窟的风貌。
顾怜趺坐于剑上,神情冰冷。
他一袭重紫衣冠,袍袖无风自动,漫卷在片片红花之中。梦微道君曾以美貌闻名,因其五官艳丽,容色非凡。
不过,此人目下无尘,又是展月老祖的唯一传人,仙友们谈及修真界著名美人时,绝不会遗漏他,但也不敢妄加论述,只能以一言带过。
白翎朝师尊端详片刻,咕哝道:“剑都拔了,还不醒吗?”
他和顾怜相对,正是截然相反的风姿。顾怜仙气缭绕,紫衣银剑,若非无上的威压迢递而出,简直如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白翎则浑身湿透,随意地拧了把袖子。不过他淡金水珠缀在眼睫,润得发鬓似墨,洗得皎月般一张脸,眉眼昳丽,倒和师尊形成了工笔与白描的对照,一丹一青。
裴响默默施了“风干诀”,道:“墙上的符文,师兄能看出一些么?”
白翎正有此意,于是撇下顾怜,转去墙脚。在他看来,用血凝就的符箓已经很邪门了,其间还夹杂着许多凌厉的符号。现今的符修弃符号不用,仅书符文,写符号是千年前的老做派。
宁雪传授的数百则符箓内,仅有几则被打成了禁术的,与白翎眼前的隐约相仿——或许是由墙上这些,演变而来。
白翎心下微惊,说:“都是用来封印的。而且,不死不休,几乎和诅咒一样了。”
裴响靠近观察,道:“是妖血。蕴含的灵力,非常之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