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诉星
他要有人相伴了。
无数急欲分享、却无人在侧的稀奇事,许多深夜寂寥、而只能自言自语的时刻,以后或许会改变么?
甚至可以说,天道真爱拿人取乐。偏在他死到临头的时候,倏地赐下变数。
在花深处,是一方青玉案。
近而情怯,白翎驻足片刻,才拨动花枝。他看见玉案上躺着一名少年,广袖黑衣,墨缎般的长发布满枕席。
桃酿看似果汁,实则美酒。后劲儿上来,迷得白翎一个趔趄,缓缓伏在案边。
青玉案触手生温,绝非凡品。白翎不想压到师弟,单手支头,摇摇欲坠,眼底映出一张极清冷的睡颜。
“好奇怪……明明不是咒嘛。”
白翎垂着眼,轻抚过少年眉目,辨别他昏睡的成因。
早在见到裴声时,白翎便想过,师弟的长相不会太差。岂料何止不差,简直太好,少年人五官如画,只是薄唇微抿,显出一分冷冽,似天上星。
山中岁月长,白翎闲得发疯时,看完了折雨洞天的数千卷藏书。尤其是展月老祖的笔记,包罗万象,再生僻的法门也能寻得记载。
若要辨识咒术,诸葛悟都不一定比白翎强。但,白翎的指尖沿着经脉,在裴响身上游走,竟然看不出他中了什么邪。
几缕颜色偏浅的散发落下,若即若离地碰着裴响胸口。
清甜的桃子酒味儿在两人间弥散,白翎专心致志地思考,断定师弟被施了某种法诀,让他一直沉睡,不过并无性命之忧,和闭关冥想时一样。
白翎有些苦恼,无意间抬眸,发现少年的耳廓莫名红了,仿佛染上一抹胭脂。
“咦?”他捻着裴响泛红处,道,“师弟你应该听不见我说话吧?害羞什么。睡得这么香,岂不是随我欺负……哈哈,法诀是最好躲的了,你为什么会中呢?是对那人毫无防备吗?”
在他的把玩之下,裴响耳朵红透,更让白翎忍俊不禁。
他道:“算了,不逗你了。再惹下去,你跟别派师姐跑了怎么办?她不缺师弟,我却缺得很,你千万别不要我。唔,虽说你没有生命危险,但我放心不下啊……好东西要带在身边才行。”
白翎试图将裴响抱走,然而出乎他意料,裴响高他半个头,横竖太过醒目。
“有办法了。师弟,先不急着解你的法诀,师兄我另有打算。委屈你两日,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白翎结印,少顷,光华笼罩青玉案,将少年的身形缩小,变成了一个精致可爱的绒布偶。
不过它板着简笔画睡容,面上犹有两团红晕,好像刚被调戏了却无力反抗的样子。
白翎道:“噔噔噔!展月一脉真正的传统艺能,变布偶之术。走咯师弟,师兄带你破案去,别让其他派系的抢先啦。”
第5章 五、怨灵
白翎揣着宝贝师弟,街溜子似的乐呵呵出门。
他倒是实诚,主动向侍女们坦白了拐走师弟的罪过,并称自己一定用三魂守护他、用七魄关爱他,让她们放一百个心。
侍女们不了解他在道场的风评,看他容貌鲜妍,实在很符合对仙家小郎君的期望,不敢阻拦,只说去与家主通报一声。
白翎则问了裴小姐中毒身亡的地方,前去一探究竟。
三名死者,若算上被鬼缠身的裴舅爷,总共四人,其中三个皆与叶琅有直接关联。
白翎将绒布偶塞在领口,一路念叨着已知的线索,道:“反正呢,先查特别的。只有裴小姐和叶琅无关,自然先去找她。”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裴响脸上的红晕慢慢散去,显然为家事思虑,对不靠谱的师兄放下戒心了。
白翎又道:“帮你家解决问题,你要如何报答我呢?会不会以身相许呀师弟。”
绒布偶的脸色“唰”地变青,又对他狠狠警惕起来。
白翎完全没有察觉,毫无心理负担地口花花了半天。顺着侍女们指路的方向,他来到一座花苑。
裴家经营香料生意,对花草制作的香膏也颇有研究,尤其是家主裴声,在宅邸里划分了大片花林。
本来侍女们要为白翎领路,但提及裴小姐,她们难抑惶恐,不知是见到了什么。白翎便没要她们跟来,独自踏进这片阴气笼罩的芳菲。
他修为浅薄,本不该妄动。
不过名门弟子有个好处,就是人人身负师尊亲笔的护身符。平日不显,唯有性命攸关时,能护弟子周全。白翎三百年来,没用上护身符一次,巴不得碰到个不长眼的怨灵,好让他体会一下师门福利。
此时四下阒静,连虫鸣声也无。很快,一阵残留的腥臭味扑鼻而来,白翎不由得在面前扇风,循着气息源头,来到一座亭子。
亭子由花岗岩打造,地上一滩人形的焦痕,煞是醒目。地板被腐蚀得凹凸不平,花花绿绿的颜色估计是无法祛除的脓血,仍黏附着岩石。
白翎老实地捏着鼻子,太阳穴隐隐作痛。
此地的空气依然污浊,再待下去,他不被残存的毒性药倒,也要被过于刺激的尸臭味熏晕了。
果然侦探不是谁都能当的。白翎原路返回,直到离了花林,才使劲晃动被花香和尸臭交替攻击的脑袋。
他掏出师弟一看,发现裴响的绒面脸蛋已经憋成了紫色。
“啊,对不起!忘记我的掌上明珠了。”
白翎没忍住笑,一面走一面说:“你果然是睡着了而已,呼吸什么的都没问题。嗯,又发现了一个异常哎——冯力士在屋里被杀,刘大师自焚于室,至于裴舅爷嘛,睡觉的时候感觉有鬼,当然也在房子里咯。只有裴小姐死在外面呢,家中横死两个人,她怎么还往外跑?胆子真大。”
白翎自言自语:“莫非裴小姐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白天是大家闺秀,晚上行侠仗义,江湖人称……”
明明裴响的眼睛是两条横线、嘴巴也抿得平直,但白翎说着说着,从师弟的简笔画脸上看出了一分鄙视。
他道:“好吧,不瞎猜了,死者为大。嗯,找你姐姐去,她最了解裴小姐吧?”
白翎的方向感倒是不错,凭记忆摸回了裴家主楼。不过一问门口的侍女才知,人去楼空,裴舅爷请诸位仙长去挖磨盘了,迫不及待要镇压怨灵。
裴声则因紧绷了数日,将事情拜托给仙长们,暂且在后宅休息。
白翎在打听消息和看热闹之间,果断选择了看热闹。他快步奔赴裴夫人的故居,也就是拘禁叶琅魂魄的地方。
管家守在旧院门口,白翎问明方向,穿过萧瑟的草木。
看得出来,裴声一直遣人打理着母亲故居。可是年代久远,宅内寒气森森,白翎冻得哆嗦,把裴响抱在身前取暖。
终于,他一眼瞧见诸葛悟墨蓝织金、背负双剑的身影,喊道:“师兄!”
诸葛悟见到他怀里的绒布偶,无奈道:“你……”
白翎:“嘻嘻嘻。”
诸葛悟道:“那你可要看好了,别让师弟落入奸人手里。”
白翎道:“晚啦,晚啦!他已经落入我手里,还能更惨吗?”
诸葛悟沉默片刻,困惑地说:“他的脸色好像绿了。是我的错觉么?”
白翎忙把师弟拿出来观察,心虚地捏捏他脸蛋、揉揉他脑袋,假装亲切。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忙来忙去,在漱玉真人的监工下,布好法阵。
白翎忍不住问师兄:“我们不去表现一下?裴舅爷都喊漱玉真人姑奶奶了。”
诸葛悟道:“无妨。师弟不是睡着了吗?而且在你手里。”
白翎:“你的意思是……”
诸葛悟笑而不语。
白翎狠狠点头,强忍笑意。没错,反正师弟已经到手了,如果他们先破了案,就是两全其美,卖师弟一个顺水人情。
但如果驾鹤一脉快他们一步,那带着师弟跑路便是。展月老祖钦点的徒孙,只要带回师门,一切好说。
漱玉真人还是太正直了,秉承着先达要求、后拿报酬的想法,所以布置好消除怨灵的法场后,才向裴舅爷提出,去探望裴响。
裴舅爷离得救只差一步,怎么也不肯放她走,急得老泪纵横。他再三赌咒发誓,哪一脉铲除邪祟,他就用性命担保裴响去哪一脉门下。
说是“担保”,实则“胁迫”。
白翎看在眼里,冲漱玉真人道:“真人啊,不用担心,我已经见过师弟了。他有法宝青玉案护体,只是睡着啦,你们放心除邪吧!”
漱玉真人和裴舅爷闻言皆一愣,驾鹤一脉的师弟更是跳出来说:“你、你怎么自己偷偷去?都没经过主人家同意,好不知礼数!”
诸葛悟微笑道:“是我让他去的。”
“呃……哦!”此人讪讪退下。
裴夫人故居维持着她生前的装潢,家具陈设一应俱全。白翎拖了一张八仙椅过来,请师兄先坐,被婉拒,便自个儿痛快坐了。
他欣赏着施工现场,发现阵法围绕着进主屋的石阶。
难怪说阴阳契是旁门左道,在白翎看来简直是高利贷。生前拿了助学金,按理说有所成就后,给富户当保镖已经算偿还了,结果死后还得在地下打工,供人踩踏。
不过他摸着裴响软乎乎的头顶,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视线经过师兄微荡的剑穗,经过漱玉真人眉心闪烁的花钿,最后落在裴舅爷满怀希冀的脸上。他看似中年,实则二百来岁,靠灵丹妙药供养。
为什么最怕死的是他呢?
对叶琅而言,最该死的难道不是……
白翎扳过裴响的脸,漫不经心地说:
“师弟啊,若我是叶琅,头天就把你杀了。害我被断供的是你,我咒的也是你,怎么关了这么些年,不先索你的命呢?”
他笑眼弯弯,越发小声:“让你不痛不痒地睡觉,或许是等杀光裴家人、最后教你遭殃。但,一个被日夜折磨而成的怨灵,和高三生有什么区别?他会这样理智吗。我不过是无聊了三百年,都想大战展月老祖耶。”
即便如此小声,还是被诸葛悟听见了他的大逆不道之词。
诸葛悟斜睨来一眼,白翎将绒布偶塞回领口,保持微笑。
终于,法场完工,祭坛落成。
驾鹤一脉准备完善,六名小弟子各镇一方,加上漱玉真人,隐约是北斗七星的站位。不过北斗七星实际上包含九颗星辰,其中有两星作为辅弼。
漱玉真人向诸葛悟道:“敝派人手不够,请问道长与白师弟是否方便,施以援手。”
诸葛悟踏入阵中,说:“恭敬不如从命。”
他背后双剑交错,其中一柄出鞘,悬停至白翎身侧。白翎没结丹,亦无本命剑,若是被怨灵当做突破口,不知能否招架。
白翎屈指一弹剑身,仙剑认得他,发出悦耳的轻吟。其上铭着两枚刻字:万怜。
诸葛悟善使双剑,一曰“千恨”,一曰“万怜”。他遣其中之一护佑白翎,向漱玉真人颔首。
时值黄昏,逢魔时刻。毒咒说每日要死一人,而今日已快过去。
漱玉真人亦召剑出鞘,口中念念有词。仙剑在她身前颤动,如水波般的剑意层层荡漾开来。少顷,她倏地睁眼,眉心花钿从嫣红变为深绿,水红衣裙也被暮色浸染,渲开大片浓碧。
一只展翼的舞鹤在她后背浮现,纹路从裙角延伸至肩头。宝衣露出真容,周围隐隐鹤唳,催动阵法。原本死寂的石阶下,突然发出一记叩门声。
“笃笃,笃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