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诉星
他挣扎出最后的力气,冲叶忘行摇头。叶忘行见他求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又退后两步,不忍卒视地转开脸。
裴响说:“他真的中招了么?不如……”
叶忘行化出一枚柳叶,对是非搜魂。然而不出她所料,现在的是非根本承受不住,才被柳叶靠近,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瞳孔开始扩散。
柳叶顷刻飞灰,叶忘行道:“横竖都是死……相识千年,望尔……安眠。”
随着她话音落下,世界也渐趋安静。
白翎以为心境回忆终于要结束了,正疑惑是非后来怎么没死,就听得一声巨响。
天谴发动了最后一击,激起数十丈波涛,而在潮头砸下之后,一道漆黑的人影显露出来,正在下落。
眼看那人要掉进水中,叶忘行将手一伸,瞬间从她的掌心钻出颀长枝条,捆住了他。
千钧一发,柳枝拉长到了细如蛛丝的地步。
那人还是落水了,好在叶忘行绞尽法力,将其扯向岸边。
双方相距甚远,白翎不知怎的,感到一股威压。
这气息令人不安,其间杀机四伏,煞气躁动,不止是他察觉了不适,裴响和叶忘行也变了脸色。
裴响眉峰轻蹙,静观其变。
叶忘行则露出了罕见的惊疑,突然脚下一滑。柳条绷直,竟然有拉抻到断裂的迹象——另一端的人同样拽住了它,在与叶忘行角力!
女修喝道:“斩月!!!”
另一股力道蓦地放松了,柳枝的彼端没在水下,冒出几枚泡泡。
叶忘行额头沁汗,缓缓收回枝条,却见那片水域的气泡越来越多,伴随着蒸腾的水汽,不知是什么东西即将被拉出水面。
“哗啦”一声,一具黑影破水而出。
双方终于看清了彼此,饶是白翎见多识广,仍没忍住轻轻地吸气。原因无他,盖因眼前人太过惨烈了——
那是一名青年男子,浑身都在燃烧。依稀可见他皲裂焦黑的皮肤,从中渗出污血,似岩浆流淌在破碎的山河间。
更可怕的是,他因为功法的缘故,还在自我修复着身躯。新的皮肉不断长出,又被永不熄灭的天火点燃,血流似不会停止,浓郁的腥气扑面而来。
一时间,白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都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眼前这位到底是斩月,还是旧河塔顶的倒霉石人?
不待他判断,就见远处的河面上,露着一方残塔。
那是旧河塔,塔尖已经被夷为平地,徒留塔顶。水流浩荡,即将把塔顶淹没,然而怨气滚滚,黑雾弥漫,在满地的碎石块中,一具怨灵凭空生成!
那才是塔顶的活石人。
所谓的碎石块,恐怕算碎尸块了。白翎心下轻叹,又给尹真点了三炷香。
怨灵似想化作怨气,席地而来。不过就和水鬼离不开溺死的河流一个道理,怨灵也离不开葬身之地太远。
就在这片刻功夫,湍急的河水持续上涨,很快便把旧河塔连同塔顶的怨灵,全部沉入了水下。
白翎终于明白了,旧河郡遗址里的冤魂何故不赴往生。
他也明白了,为何承载着新河郡居民祈愿的花灯,可以镇住新火节时,河底冤魂的哀哭。
因为冤魂都是旧河郡人,他们的不幸,正是在新火节纪念的斩月渡劫那日发生的。
而黑白两色的冤魂,代表着叶忘与叶念两家。他们知晓怨灵对旧河郡的恨意,于是为了子孙后代,放弃往生,永远留在暗无天日的河底,与塔顶的怨灵对抗。
若是如此,现在满身雷火的焦躯,便是渡劫失败的斩月了。
白翎收回视线,犹觉得心脏下坠,半天到不了底。他看着眼前完全无法辨认的人身,五味杂陈,根本没法把他和之前温文清爽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斩月渡劫失败之后,闭关不见任何人,整整持续了一千年。
恐怕天谴雷火留下的,是《太上迢迢密文》也无法愈合的伤疤,他已经面目全非。
不见任何人……不对,人呢?
顾怜呢?!
白翎此时方才发觉,有个大活人不见了。
但是众人在太徵的心境里,横竖出不了意外,指不定是顾怜亲历师尊渡劫、要去帮他扛天谴,如此乱来,以至于被太徵请离舞台,剥夺了演出资格。
斩月的境界从渡劫前期跌至化神,与叶忘行持平。叶忘行暂且耗空了法力,面对这样的他,一时愕然。
斩月发现了是非,对他抬起手。一股灵力注入是非的躯体,硬是保住了他的性命。
白翎遗憾之余,总算放下心来。
斩月还是那个斩月,二话不说先救人,都这副鬼样子了,依然分灵力给是非。
可是他转念生疑——奇怪,叶忘行为何没阻止斩月?不是说是非中了叶忘家的绝招,非死不可吗?
下一刻,白翎清楚地看见,女修眼底漫起了深沉的恐惧。这种在得知母亲阴谋、见证旧河覆灭后都不曾出现的情绪,终于姗姗来迟。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斩月身上,白翎顺着望去,蓦地瞧出了端倪——
斩月的身躯已经溃烂到不成型,但仍能看出他全身上下,钉着十几对铁钉。这铁钉,白翎再熟悉不过,本来落地的心脏,刹那缩紧。
斩月被钉满了“灵台枷”!
身中叶忘氏绝招的并非是非,而是斩月。叶忘夫人最终还是成功了,她的死士没有令她失望,完成了她最宏大的遗愿。
他们毁了斩月仙师!
叶忘行的面孔几近扭曲。
森然杀意一闪而逝,她倏地抬眸,对上了斩月的视线。
连是非都不能留,何况斩月?贼仅窃铢,侯可窃国!
不过此时的斩月,已经没有“眼睛”了。
在他枯焦的头颅上,白骨嶙峋。原本眼睛的位置,只剩两个漆黑的窟窿,跃动着雷火。
他开口说话,语调竟和往常无异,此情此景之下,堪称骇人。
斩月嘶哑而温和地说:“太徵,上苍终究是眷顾我的,竟为我布置了一具替身。若无那位仁兄分担天谴,我怕是已命丧黄泉。幸而留得此身,便有东山再起之日。你们放心,我下一次渡劫,定会汲取此次的经验,飞升成仙。”
刹那间,白翎心头雪亮。
他蓦地望向裴响,咫尺之距,师弟亦瞳孔微缩,想通了此前的一切。
老祖点他入门,是要他作第二次渡劫的替身!
第148章 一百四十八、他是
此前的诸多疑点,同时得到了解答。
为何裴响处处与老祖相似,从根骨到功法再到履历;为何是非发现他们相仿后,诡异地赞不绝口;为何裴响犯下了当众刺杀老祖的弥天大罪,却未被神教处决——
因为须留住他的性命,让他为老祖渡劫而死!
白翎想通了前因后果,一把抓住裴响的双肩,却直直地穿透过去。裴响也试图与他联系,但身旁只有叶念愉的石像。
是非醒了,挣扎着爬到斩月脚下。
他差点死在叶忘行手里,满心满眼都是恐惧。或许就是从这一天起,三圣之间,滋生了无法消弭的裂痕。
是非此人,朋友义气高于一切。
他根本理解不了,叶忘行竟然因为怕他闯祸,就要眼睁睁地看他咽气。他也不在乎斩月中没中招、中了什么招,斩月刚救了他,就还是他的大哥。
叶忘行盯着眼前两人,终究什么都没说。
斩月亦不多言,没人看得出他心中所想。对他而已,叶忘行变成了什么?还是三圣中的义姐,或者害他渡劫惨败的仇敌之女?
白骨头颅上,那对跃动的雷火没有任何情绪。斩月捎上是非,化作遁光,转眼消失在天际。
叶忘行身子一晃,险些跪地。
幸好她还是撑住了,周围只剩熟睡中的叶忘氏们,还有她的血亲。
白翎在空中乱飞,不知回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不关心后续如何了,他就想快点和太徵道君对话,追问渡劫替身的讯息。
不过他看见叶忘行走向叶忘止,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停在半空。
太徵作为心境之主,肯定在看着此时的情景。白翎忽然明白,心境即将结束——等太徵与最后的亲人分别。
果不其然,裴响在此时脱离了叶忘止的身躯。他变成了和白翎一样的存在,两人终于能感受到对方,立即挨在一起。
世界开始变得昏暗。
白翎“咦”了一声,道:“天黑了?”
裴响仍盯着他,待确认他浑身上下完好、并没有哪里变成了石头,才说:“太徵道君醒了。”
许多人会从梦中哭着惊醒,因为那悲伤无法承受。天边的景象一点点崩碎消融,朝着中间收缩。
下方的叶忘行尚不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呆站在原地,魂不守舍。直到有人呼唤她:“阿姐。”
女子稍微回神,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弟弟已经扶着爱人的石像,站在了崖边。
叶忘止和叶念愉都变回了他们本人的模样,此时瞧着,就是两个少年。
叶忘止平静得可怕,事实上,因为他一直由裴响扮演,白翎根本没见到他崩溃的一面。
也可能在太徵的记忆里,当初无暇分心给弟弟,对他的痛苦并无印象,直到此时此刻,才看见他出奇的平静。
叶忘行混沌的双眼深处,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慢慢睁眼,伸手化出柳枝,却因法力耗尽,刚长出的枝条迅速枯萎了。
叶忘止摇了摇头,也对她抬手,掌心是一枚剖开的柳叶。这一刻,曾经的叶忘行,一名化神期修士,被境界远低于她的人搜了魂。
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直至最后,白翎都没看见两个少年的结局。但,纵使傻子也猜得到,一个人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到悬崖边上、下面是涛涛江河,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忘止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用《片叶搜魂真迹》,让姐姐忘记了他的离开。
视野在黑暗过后,重新亮起。
白翎和裴响恢复了实打实的身躯,他们手牵手飞在半空,飞在不尽细柳的长流中。
显然,他们正处于太徵的心境深处——两千余载岁月,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化成了万千柳叶,而他们刚离开其中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