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诉星
白翎埋头忍笑,乐道:“这句倒是底气挺足的。”
叶忘夫人说:“既然如此,叶念家的少爷有何不好?你明知两大家延续的根基,就在血脉。我们的功法代代相传,若不留下叶念家的后代,《群林执意全篇》便要失传了。”
白翎适时点评:“嗯,确实失传了。我在藏书阁只看见它的名字,相关记载一个字都没有。”
顾怜硬邦邦地说:“他家的功法怎么会失传?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使出他家绝招,记忆便能万古不朽。”
叶忘夫人微微笑道:“是啊。正如你所说,必须有一个人活下来,不是吗?”
顾怜:“……”
此话一出,不仅是顾怜,还有梁上的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死寂之中,寒意顿生,白翎明白了叶忘夫人的话里深意——
叶念愉,就是那“一个人”,甚至只他一个!
突然,白翎被虚空往前一推,掉了下去。他一落地,裴响也跟了下来。
白翎知道,定是千年前的叶念愉听到此处,受惊摔下了房梁,被迫与叶忘夫人对峙。
而这位尊贵严峻的家主,对他二人的出现毫不意外。
女人转动眼珠,居高临下地说:“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啊。我还以为,你们能多听片刻。”
一股电流窜遍全身,白翎快速念出了眼前的台词:“你什么意思?”
电流仍未消散,仿佛嫌他的情绪不够饱满、声音不够凄凉。
白翎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对我的族人做什么?!”
其声震天,其情撼地。
顾怜以为他要尸变了,连退两步,裴响则上前单膝跪地,搀住师兄。
叶忘夫人终于正眼瞧着他们,并不回答白翎,而是冷冷看着自己的儿子。
裴响不动声色地直视她,双手坚定地扶在旁边人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叶忘夫人屈指一弹,打出一片柳叶,正中裴响眉心。
只消刹那,她便查阅了叶忘止的诸多记忆,不知看到了什么场景,流露出强烈的失望。
裴响低声道:“母亲……”
“我没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孩子!”叶忘夫人广袖一拂,甩过他的面颊,把裴响打得头一偏。
白翎没想到演个戏还要遭受这种屈辱,立即坐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你打他干嘛?回答我!叶忘家主!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情绪终于到位了。
体内电流平息,不过白翎已经没了玩笑的心思。他站在裴响身前,被师弟的手伸进袖摆,十指相扣。
裴响低声说:“我没事。”
叶忘夫人抬起手,虚虚地划出一道横线。在她和三人之间,立即多出了一条阵轨。
白翎上前一步,果不其然,和此前的顾怜一样,他也碰到了无形的墙。
顾怜刚想嘲笑,就被心境电得脸色一变。
他道:“母亲,您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我回家太少了,您以前对我,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吗?”
“你确实太久不曾回来了。行儿,我是否该换个称呼,叫你‘太徵’?仙师百年回乡一次,怕是已忘记了这片故土罢。”
屋中的灯盏多数被顾怜砸坏,唯余叶忘夫人的头顶,还有一尊嵌在墙上的烛台。火苗似察觉了不安的气息,跳动不已,古艳的光晕淋满半壁墙地,以及坐镇当中的女人。
她缓缓拨动腕上的檀香珠,神色在光影间扑朔迷离。
“行儿……一千年前,斩月令江河逆流,聚集天下灵泉。世人无不对其歌功颂德,你们三圣的贤名,广布天下。那时,我亦以你为毕生骄傲。纵使一别百载,聚少离多,为娘始终因你而自豪。”
叶忘夫人牵动嘴角,说,“但谁能想到呢?对和错,也是会变的。行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旧河郡,凭何起家?”
“……灵泉。”
顾怜张了张口,答道,“先人受忘川哺育,率先踏上修仙之路。”
“不错。曾经人人得道、家家修仙,我们可是搜魂族!有谁不会搜魂?现如今,灰袍还是个个穿着,身上绣满柳叶纹的,却剩几个?”
叶忘夫人面露嘲讽,侧目对白翎说,“叶念家的小子,你也听着。你家没好到哪里去,只是仗着功法先天的德性,断代没那么快罢了!”
白翎挑了挑眉,并不答话。
诚然,叶念家主打“铭记”,与主打“遗忘”的叶忘家比起来,是传承得好一些。
旧河郡里,留下的也多是叶念族人,“铭记”渗透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让他们选择了固守故土。
而叶忘家不仅在大坝上方兴建“新河郡”,还带许多族人搬迁到此。联系起旧河郡位于大坝下方的地理位置,白翎眉梢一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白字于视野中浮现。
他道:“莫非你要……你要开闸放水,淹没旧河郡?!”
叶忘夫人但笑不语,拊掌以示赞扬。
一时间,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顾怜脱口而出:“母亲你疯了!”
白翎也道:“旧河郡还有不少叶忘家的族人,你都不管了吗?!”
裴响说:“人命关天,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当然至于!”
女人的笑意倏然消散,连她满身的烛光,也变得浓稠似血。她厉声道,“你们一个远在天边,两个懵懂无知!灵泉枯竭,旧河式微,现在若非两大家的子女,族人们皆和凡人无异!是,斩月他死守北疆,严防魔族进犯。但我们呢?眼瞅着灵气一辈辈衰弱、仙资一代代泯灭吗!”
顾怜怒道:“不受魔族进犯还有什么可不满的?难道死抓着灵泉不放,只保旧河、不顾天下吗?!”
白翎也凉凉地说:“夫人您真是大义凛然……若不是要用我家族人祭天,我还真要认同你几分了。”
叶忘夫人嗤笑道:“少跟我阴阳怪气。我一大把年纪,不剩几天日子!若把旧河交到尔等手上,唯有覆灭之理。你们啊……要么甘当愚民,情愿献出手中刀剑、去铸就仙师功绩,要么就是仙师本尊,已经不属于旧河了!”
她的声音在四方阵墙上,荡开圈圈涟漪。
女人站起身,紧盯着三人中间的白翎,说:“叶念家的小子,你别恨我。怪就怪上苍不公,怎么自古以来,偏让你家克制我家?从今往后,旧河——不,新河!新河只余叶忘氏,搜魂执念合一族。克制我等的功法,本就不该掌握在他人手里,只消当我们压箱底的秘传便是。所以,你啊——待大婚礼成,就乖乖地服下识海钥吧!”
白翎喃喃道:“不是,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听话?识海钥你让吞就吞?绝招还是要我本人发动的吧,只吃一块木头下去有用吗?”
“这就要感谢行儿了。我族出了一位仙师,你家倒戈来的可不少啊。”
叶忘夫人往窗外投去一瞥,隔着窗纱,可见院中侍立着不少叶念氏。届时由他们联手,石化白翎易如反掌。
可惜阵法有隔音的效果,叶忘夫人刚说的“一个人活下来”,他们根本听不见。
三片柳叶自叶忘夫人掌心升起,衔环而动。
她眼底既有漠然,亦有怜悯,两种背离的情绪混在一起,奇异又悲怆。
裴响无言以对,确切地说,是千年前的叶忘止,绝望且沉默地挡在了叶念愉身前。
他说:“开闸泄洪,会连斩月仙师的法场一同淹没……”
叶忘夫人道:“所以,决不能让他发现塔顶石人,发现为娘谋划的一切。这个人啊,善良正义得死脑筋。而我已经备好一份大礼,感谢他夺走的千年气运。”
白翎心一动,想起了《折柳搜魂真迹》的绝招。
叶忘夫人竟然要趁他病、要他命,在斩月渡劫之际,打乱他的善恶爱恨,甚至把他溺毙在洪水中!
万钧江流砸下,即便有撼动天地之能,亦无法在承受雷劫时脱身。
而霁青道场群龙无首,灵泉终于能还给大地。斩月陨落,一鲸落而万物生,人界将回到微火燎原的时期,于草莽中升起群星。
顾怜呆立着,时至今日,终于隐隐明白了,那人再不见他的原因。
当善恶倾覆,爱恨倒转,从前有多爱,往后便多恨。
电光在他的身上发亮,窗外响起了秋夜的最后一道雷声。
一滴水从九天落下,带来千千万万滴,穿过明灭的雷霆。
许久后,久到叶忘夫人察觉不对,在她黑沉的眼底,闪过一丝即将苏醒的挣扎。
她道:“行儿,你是我的孩子,我的传人。你一定能理解我,新河郡……以后就交给你了。”
顾怜以千年前太徵的身份,对着太徵扮演的叶忘夫人,说出了此间的最后一句台词。
“母亲,我绝不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第144章 一百四十四、陈情
白翎本以为,三人会被分开关押,直到婚礼当天。
没想到,屋外的雷声越来越响。明明情节按部就班地发展了,他们依照太徵的记忆,重演千年前的一切,雷暴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
一名属下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隔着垂帘禀告:“夫人,大事不好了,外边……外边不对劲!您快出来瞧瞧!”
叶忘夫人甩袖加强禁制,疾步而出。
白翎凑到一扇窗前,隔着阵墙,窥探天色。
他道:“好壮观的天气……不会就要渡劫了吧?”
顾怜闻言,立即挤了过来。
只见此时的天空,变成了浓郁到极点的黑色。星辰收光,月华不见,暗沉的天幕如一只巨碗扣住人世,碗底酝酿着灭顶的灾殃。
细看之下,密布的雷云并不在新河郡上方,而是在旧河郡。
庞大的漩涡从云层内部张开,起初转得缓慢,然后越来越快,闪电似枯枝倒挂、蜈蚣爬窜,把漩涡中心照得隐隐透光,有什么即将倾泻而出。
一阵狂风刮来,雨线横飞。
屋里仅剩的烛火“噗”地灭了,满室陷入昏暗。三个人三张脸,神色各异,都被雷电照得一亮又一亮。
顾怜喃喃道:“忘川渡劫……开始了。”
院中响起叶忘夫人严厉的声音:“你们留下来,务必让他们成婚!谁若不从,三对‘灵台枷’在此,用了便是!那叶念家的小子若使功法抵挡,‘识海钥’我也拿来了,纵使把他变成石头,今日也要拜堂!”
裴响皱眉道:“不是留下叶念愉即可吗,何必非要结侣?”
白翎说:“肯定是给叶念家的叛徒们许了好处。骗他们两家联姻,叶念家脱胎换骨,地位照旧和叶忘家一样。如果没有婚事吊着,就等于明摆着告诉他们,要弄死你们叶念家啦!”
话音落下,柳树从三人的脚底破土而出,把他们牢牢捆住。
白翎本想策反外面的叶念氏,可是叶忘夫人早防着这一手,把他们仨捆得蚕蛹一般,只剩眼睛露在外面,嘴也勒严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