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柿宴甜
他没有怎么问,摩托车已经开始往时玉的家里开去。
时玉的身体在后座慢慢地绷紧。
家是一个白天绝不能回的地方,因为那样他将独自一人面对那个男人。
不论回家的理由是学校提前放假,还是春游中途需要家长补签字,他都会得到一记嫌恶凶狠的眼神,和不知道何时会降临的雷霆震怒和不由分说的殴打。
风掠过耳畔,道路边蒙着灰尘的树林斑驳照下阳光,阴影处是一排排窄小难以转身的老旧店铺。
“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可以推荐一下吗?”
荆榕的声音忽而从前面传来。
时玉过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随后他小声说:“我……只吃过,楼下的小炒。土豆丝炒肉丝,放青椒和辣椒粉,盖饭很好吃。九元一份,很贵。”
“好,待会儿事情办完了,我请你吃。”荆榕说。
时玉回忆盖饭的味道,身体的紧张放缓了一些。但他的手脚仍然开始下意识地发凉。
"天气很凉是不是?"荆榕说,“楼阴路段更凉,B市的春天很冷。”
“嗯。比较四季分明。”时玉缩了缩手,一只手抓着荆榕的衣角,另一只手缩回口袋里。
话题莫名其妙又平常地进行了下去。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荆榕停好车,把时玉接下来,随后握住他的手,带他往顶上走。
“现在是你爸爸在家是吗?”荆榕说,“别害怕,你一句话都不用说,可以跟在我身边。”
时玉点点头。
走到了家门前,他第一次直观意识到这件事的真实性——这个才跟他见了第二面的男人,竟然是真的想要把他从家里接走。
顶层的最边户,门口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废旧物品,几乎没有可以腾出路的地方,灰尘上面印着凌乱的脚印,还有看不清的模糊发黑油渍。
荆榕敲了敲门。
片刻后,里边传来一声阴沉的:“谁啊?”
“您好,保障局的。”荆榕说,“过来了解一下情况,咱们出了一些新规定,有针对咱们家庭的具体条目可以落实,上门来谈谈情况。”
时玉又被震惊了:“!”
荆榕低头,对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随后将他护在身后。
几秒钟之后,里面传来木板滚轮的声音,门被嘎吱一声打开。
男人的面孔出现在门后,他有一双微微外凸的眼睛,和已经强烈变形的身体。从现在的体型中,看得出他曾经很有力量。
“保障局的?”男人问道。
“对,这是我的工作证明。”荆榕说。
男人的视线看了看他,又越过他看了看他身后的时玉,他目光冷漠,懒于探究更多,只说:“进来吧。”
荆榕走了进去,时玉跟在他身后,稍稍错开一点。荆榕在沙发上坐下,时玉站在旁边,听见男人嘀咕了一句什么,很模糊。
他没有听清,下一秒,男人忽而抬手就砸:“叫你去倒水!”
那是这个家里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动作,时玉已经看见他的手扬起来,就已经缩脖子闭上眼准备挨打,但这一次拳头没有落下来。
荆榕捏着男人的手腕,还带着笑意:“没事,我不喝水。”
他捏得气定神闲,轻轻松松,甚至完全看不出发力的痕迹,男人先是震惊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接着下意识要挣脱,但被荆榕捏住的那只手腕就是没办法动了,它被强大的力量牢牢地禁锢在原地,甚至没办法有丝毫的动摇。
荆榕还带着笑,但笑意有点凉了:“咱们不打孩子,对不对?来,跟我说,不打孩子。”
荆榕眼底没笑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底部是没有光的,黑洞洞的只沉入墨色,毫不夸张地说,足以令人瞬间毛骨悚然。
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种表情了。
而越是滥用力量的人,越对这种气息感到害怕,男人居然宕机了,他有些艰难地、木然地跟他重复了一下:“不、不打孩子。”
“对了,这才对。”荆榕说,“能联系下您夫人吗?这件事需要您家庭里所有人在场。”
男人居然显出几分局促的神态,他左顾右盼着,随后掏出一个破旧的小灵通手机,随后往沙发上一扔,“你,你给她打,我叫不回来她,那是个贱
货,生了个小贱货……”
他嘀咕的声音很小,但荆榕还是跟着抬起头,他还没有出声,男人蓦地停住话头,就是硬生生戛然而止了。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荆榕的身份可能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胆子继续查证,他只低头瞄了一眼荆榕放在桌上的证件。
证件很旧了,照片是清晰的,上边的职务写着局长。
“我恐怕这电话要您打。这是成年人之间的事。”荆榕把小灵通递回去,用动作制止了时玉想要上前的举动,他很平静,“我们不着急,要是不方便,等您夫人回来也行。”
男人很少被人这么呛过,他一时间甚至像是不知所措似的,接回手机,拨打了电话。
几分钟之后,女人在那边同意了,说是会很快赶回家。
电话挂了,室内又沉寂下来。
时玉还在旁边站着,荆榕坐在沙发上,姿态很悠闲,看起来却没什么聊天的兴趣。
男人似乎为了缓解尴尬,主动开口说:“我老婆就这样,她那个班不如不上,你是知道的吧?她以前跟男人跑了,给我戴绿帽子,那个班还是居委会看她可怜,给她找了一个……”
时玉站在旁边,低下头,指尖轻轻地攥起来。
“嗯,今天不聊这个。”荆榕站起身,把角落一个小凳子拿来,牵着时玉让他坐下。
和在老师办公室一样,他简单直接切断了话题,“看会儿电视吧。”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时玉也:“?”
626赞叹了一下:“兄弟,你的脑回路也是异于常人啊。”
不过626理解,它觉得自己要是执行官的位置,再聊下去可能会忍不住动手,以物理的方式剥夺时玉监护人的存在。
电视被打开了,荆榕像是在自己家一样按着老旧的调控器进行换台,调了几下后,将节目定格在老版《西游记》。
时玉果然很爱看,而且应该一直希望看,他很快将目光移到了电视上。
三个人在诡异的沉默中看起了《西游记》,中间插播评书,给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的老人听原书,很老派的演员在上面滔滔不绝:“却说美猴王荣归故里那一集……遂逐日操演武艺,教小猴砍竹为标,削木为刀……”
小猴子们安营扎寨,屋里暗得出奇,只有电视光映在每个人脸上,模糊不清。
荆榕的脸是清晰的,利落的,他并不看电视,而是低头理着带来的文件。
时玉看了一会儿电视,又抬头看荆榕。
门后的楼道里响起清脆的半高跟鞋的声音,接着是钥匙旋转,插入锁孔开门的声音。
女人出现在门后,她本来一脸疲惫漠然,但看见家里有客人之后,才换上相对体面的表情。
她给荆榕倒了水,随后和男人一起坐在荆榕对面,听他说。
荆榕将几份文件递过去,轻描淡写地说:“市里调查了您家的情况,您家可以接受点对点的国外资助,在现在的保障金的基础上增加每月两千的不贴,但要求家庭成员数量不超过两人。”
“两千?”
“两千!”
男人和女生几乎是同时出口,他们面面相觑。
现在这个年景,连地方颇有地位的国企高等职员,也只能拿两三千出头的工资,这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巨款了。
荆榕说:“国外汇率不一样,对外汇率一比十,两千在他们那里也就是二十块。”
626擦了擦汗:“哥,你真能扯啊。”
这种话显然骗不过时玉,时玉已经递来了疑惑的眼神,但显然,这种话在时玉父母耳中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什么汇率,什么国外一比十,说得越专业,越能唬人。
“但是……你是说,只能两人是么?”
男人和女人又互相看了一眼,还没等女人开口,男人就先冷笑了一下,“怎么了,想跟我离婚是吧,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签的,签了不便宜你了么?你就能跟你外边的野男人在一起,带着你的小野种……”
“当别人说这种话你疯了?”女人毫不示弱,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铆足了力气,“谁跟你过啊?废物东西,老子废物,儿子也废物,我当年多风光啊,被你们父子俩拖垮成这样!那会儿有市里领导的儿子追求我呢!”
男人更不甘示弱,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就要砸,一场谈话很快裂变为家庭矛盾,荆榕站起身挡在二人中间,先把东西挡住,随后制止了女人的动作。
他毫无停顿地接了下去:“有一个新的方案,是你们家的孩子领养出去,如果找到合适的领养人,每个月加两百块补助。我们内部商量的结果,是很推荐二位选这个结果的,加上来年政策可能会变,三人家庭领取基础保障的申请条件,可能会增加。”
“就是说,孩子你们拿走,是吗?”
男人迅速理清了思路,女人也理清了思路,回头看了一眼时玉。
时玉低着头,回避着他们的视线,指尖勾着指尖。
他很安静,没有很大的情绪起伏,也不吭声。
“就要孩子,不要别的?”男人追问道,“能发多久呢?”
“每年核验一次家庭总收入,发到储蓄和工资水平离开贫困水平为止。”荆榕编得毫无破绽,口吻也格外公事公办,“您二位可以稍微讨论一下,要是同意的话,就在这里签字,程序我们会去跑,以后时玉就不是你们家的孩子了。”
女人明显心动了,但她有所犹豫——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愧疚和残存的责任感:“那他会去哪儿?”
“会跟着我们,我们可以把他照顾很好。”荆榕说,“这一点不用担心。B市也有四家比较好的福利院,想了解一下吗?”
他作势要抽出更底下的资料,男人和女人同时摆摆手,表情变得尴尬。
荆榕顺势站起身:“我出门抽根烟,您讨论讨论吧?我也来问问孩子情况。”
他对时玉伸出手,时玉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男人和女人。他小声说:“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嗯,可以。”
荆榕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时玉只是想现在呆在这里。
他目送着荆榕走出去,这个空间只剩下他和几十年来熟悉的父母。
和以前一样,他们眼里没有他的存在,男人和女人迅速地化干戈为玉帛了,他们在某一瞬间好像建立了某种利益共同体,一下子就达成了共识,接下来讨论的就是一些细节了。
谈话到了很后面的地方,女人才想起来时玉,但她说的不是这件事,她只是问他:“你跟学校请假了没?”
时玉说:“请了。”
屋里更暗了,还是没有开灯,只有一些微黄的落日透进来,将时玉脸上的伤痕照得更清楚。
女人仍然轻描淡写地说:“哦,那就好。以后注意啊。”
注意什么,女人也没有说,两个大人凑在一起,迅速签了字,随后开门请荆榕进来。
荆榕真在抽烟。他已经很久没有吸烟,这次在外面抽了半支就掐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