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刀掠
耳边似乎有惊雷炸起,程云臻心底最深的恐惧被一语道破,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后,他开始不顾头发被扯得生疼,疯狂地从君无渡手下挣扎起来,然而还是被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逼到了角落。
“不要,我不要……”他惊恐地缩在墙角,希望有个人此刻能来救他。
不知哪来的一道白光忽的将室内照亮了,君无渡冷白的脸上有着溅上去的鲜血,眸红得可怕,入目令人悚然。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放心,这个过程你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痛楚。”
程云臻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君无渡能对他这么残忍。他甚至还曾经觉得君无渡有那么一点在意他。
如果君无渡能仔细地看看他,听一听他心底的声音,难道感受不到他的痛苦吗?睡在身边的人每天都活得生不如死。他真的一丁点都感受不到吗?是他在忽视,还是说他根本没有作为人类的感情?
原来他想要的,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的躯壳而已。
他不想要他的命,但是却要从人格上将他彻底抹杀。
“我不要在这里了,”程云臻忽然崩溃地大哭道,歇斯底里地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是秦云,我根本不是秦云……你放了我吧,我真的不属于这里,我求求你了……”
他脖子上还覆着可怕的淤痕,说话的声音嘶哑难听,从心底越过喉咙发了出来。
君无渡看着他这突然崩溃的样子停顿了下,随即就将挣扎着想逃跑的人死死地按进了自己怀里,不容质疑地告诉他:“这里就是你的家!除了我身边,你哪里也不许去!”
程云臻的心理防线被再度暴力击垮。
君无渡见过他心如死灰的样子,却没见过他这样失去理智胡言乱语的模样。抹除记忆无法在这等心神不稳的情况下进行,他就按着秦云等待他安静下来,样子无动于衷,冷漠得可怕。
不知挣扎踢打了多久,秦云哭得力竭,他身上也被血染得乱七八糟,浑身发抖,因为脸色苍白,眼瞳黑得异常,毫无光彩。
君无渡听见他一字一字地问:“真的能忘干净吗?全部。”
他的衣领,被秦云费劲地抬起手来抓住,两双通红的眼睛对视,君无渡从他的眸中看到了速求解脱之意,心口突突地跳了起来。
他们的回忆,真的有如此不堪吗?总归有一点点不舍得抹去的甜蜜吧。哪怕一点。
他回答:“可以。”
程云臻看着他这可怕的样子,忽又生出了新的恐惧。如果君无渡抹不掉他穿越前的记忆呢?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被磋磨了五年,然后又要从头再来,那不是对他自己太残忍了吗?他只要一想想那个场面,寒气就从骨缝里冒出来。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1】
这五年来他一直在以燃烧自己生命的代价点亮前路,他害怕被这个黑暗的世界就此吞噬、同化。
但是现在君无渡说,他可以轻易地让他变成一张任他涂抹的白纸。
程云臻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晰地认识到他不应该和君无渡做什么可笑的抗争,他早就该认命当好一个泄欲工具。如果他早点听话讨好君无渡,说不定还能赶在林怀嫣和明夷结契之前把他救出来,而不是闹到了现在这个局面。
全都是他的错,是他自以为是,特立独行。非要在这个新世界里奉行旧世界的观念。
想通这一切后,程云臻哀哀哭泣着道:“我错了,别这么对我,我害怕,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伸手攀上了君无渡的脖颈,将头靠上去求饶道:“求求你,我会听话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主人,我以后会当好一个炉鼎……”
秦云这是被他逼疯了吗?
君无渡被他紧抱着,印象里这是秦云第一次如此主动地抱着他,他听着对方语无伦次的求饶心中却没有一点快意,反而如刀割一般,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彻底远去,他感到恐慌,伸手将秦云嵌进了自己怀里,两个人浑身是血地缠抱在一起,喃喃地在对方耳边说话,然而谁都听不进去。
程云臻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君无渡说:“我绝对不会放开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云臻伏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小声道:“我们结契吧。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他虽然极力控制着嗓音,可身体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说出这句话,无异于亲手将自己的希望掐灭。
君无渡握住他的肩膀,将他缓缓推离自己怀里,在那种极度痛苦躁动不安情绪的驱使下,道:“好。”
他抓住了秦云的手指,引着他来到了自己心脏的位置,皮肉之下,一颗心正在躁动不停,跳得几乎要跃出胸腔之中。
程云臻感觉自己的指甲忽然变得锋利,他看着自己的指节猛然没入君无渡的胸腔,猩红的血液暖热了他冰凉的手指。君无渡控制着他的手,直到他摸到他的心脏。
一颗剧烈收缩,往外泵着血液的活人心脏。
他从本源,感受到了那种可怕炙热的情感,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抽回,然而握着他手指的手如铁箍一般,不允许他的退缩。
君无渡喘息着,低声道:“你知道结契最好用哪里的血吗?”
心头血。唯有心头血立下的誓言才亘古不破。
程云臻的肩膀抖了一下。君无渡没等他回答,就抓着他的手指再进一步,刺入了心脏。他的人这么冷漠,心脏却在异物入侵的瞬间剧烈收缩,溢出鲜血,竟像是甜美多汁的果实。
“喝下去。”君无渡说。
自己亲手剖开的心尖血像一尾游鱼钻入了他的喉管,君无渡痉挛的喉结每滚动一次,他就喝下一口血,不知喝到了第几口,程云臻感觉自己好像吞下了君无渡的心脏,两种心跳声在潮湿的胸腔里对撞不停。
听见他说结契已经完成,程云臻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软倒在他怀中。
*
这场可笑的内斗,在天亮之前就彻底结束了。
君无渡亲手处理了君清陵和他父亲留下来的党羽,新一任掌教的位置落在了君雪银身上,她忙得焦头烂额,必须从旁系提拔人上来填补空缺。
程云臻醒来还躺在熟悉的床上,他看着帐顶出神片刻,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昨天没让君无渡抹去他的记忆。
床边多了个身影,程云臻眼睛微动了动,看见是君无渡,张开嘴唇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嗓子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君无渡望着他说话,神情里也有疲惫。
好像他们两败俱伤。
程云臻伸手摸了摸,颈部疼得要命。他被君无渡拉着坐起来,靠入他怀中。
“婚期既定了,不可再轻易更改。”君无渡摸着他的头发说道,“你好好养病,争取在那之前好起来。”
程云臻愣了一下,握住他手,在上头写了个字。
手掌被他指甲轻轻划弄,君无渡低头看着,他原来写了个好字,于是反握回去,将他压在床上深深亲吻。
*
秦云似乎是真的被他刺激到了,整个人变得温顺无比,而且他现在不能说话,情绪只能靠眼睛来传达,君无渡望着他如一潭死水的双眼心里却丝毫没有欣喜的感觉,他甚至不敢直视秦云的双眼。
会好起来的吧,他只能这般自欺欺人。
很快他就发现秦云变得很容易情绪失控。那天秦云喝完药之后没忍住全吐了出来,看见他脸色发沉就崩溃地抱住他哭了起来。
君无渡只是因为担心他的身体才脸色不好,在他眼里却又是要拿走他的记忆。
看他如此抗拒的模样,君无渡不禁在想秦云的记忆里莫非有什么他不能割舍的东西。虽是如此想,他不敢对秦云的记忆动什么手脚。
君无渡感到后悔,似乎他面对秦云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错的。每次都是这样,他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发泄怒火,和他争执,让他哭泣。将他逼到跳崖后下次仍旧不知悔改。他说着自己的要求不高,但却是天底下最贪心的那个人。
为了让秦云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君无渡只能采取玄境老祖的建议,让秦云反向采补他。
结了契之后他们的床事完全没有了从前的滞涩,甚至秦云还会主动抱住他的肩膀迎合他,两人身体之间已经没有了离开的空隙,心却越来越远。
君无渡心中的憋闷难受与日俱增。
这天程云臻半夜醒来,察觉到君无渡不在身边。他扫了一圈,看见他正站在窗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云臻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继续睡觉。
君无渡也察觉到他醒了。他方才在想要不要将秦云放走,忽的想起两人已经结契,秦云不可能再离开他了。他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秦云留下余地。
*
和君无渡相反,大部分时间程云臻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麻木了。他以前还经常有被河水没过头顶喘不过来气的感觉,现在却是心如死水。
他认命了,不再反抗了。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寿命绝对不长了。
所谓,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2】
直到道侣大典的前一日,程云臻还是无法开口说话。他脖子上的伤早就好了,不能开口说话是别的原因,好在不能说话并不影响道侣大典的举行。
霁川上上下下包括附近城池的修士们早就知道剑尊这个月十六大喜,要和一个炉鼎结为道侣,因君无渡实力够强,也没有多少人敢乱说些什么,只等着凑个热闹。
霁川一向是沉寂冰冷的风格,也因为这场道侣大典被装饰得添色不少。凌晨时灯火就已经漫山遍野地亮起。因为前段时间大殿里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此次道侣大典换在一座高台上举行,为此外门修士还不分日夜地将高台加筑得更加华美。
从早上开始,就有源源不断的宾客带着贺礼上门,在高台下方落座,开始交谈。剑尊婚礼不亚于一场盛会,也是各宗门交际的场合,每个人见面第一句话便是,没想到这场道侣大典竟如此周到和隆重。
程云臻这天睡到了自然醒,听见君无渡说:“我要先出去见一见人,一会儿君十五带人过来服侍你。只走个过场,时间不长。”
说罢,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才离去。
自那日内斗时间之后,君十五就有段时间没见秦云了。虽然秦公子总是逃跑,但君十五听剑尊说过,那时候他被魔物咬伤是秦公子救了他,所以才叫他去跟着秦公子,他对秦公子是心怀感激的。
看到秦云脸上一点笑都没有的样子,君十五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内心感到酸楚,但又不敢在这大喜的日子表现出来,和两个仙侍一起给他穿好婚服,梳好头发。
“秦公子,您今天真的很好看!”君十五真诚地称赞道。
程云臻站在镜子面前,虚弱地笑了笑作为回应。
君无渡所说的走个过场,要在吉时进行。在那之前,程云臻就在寒天峰等着,君十五极力地想逗他开心,然程云臻说不出话来,他一个人也很难唱下去这独角戏。
守在门口的一个仙侍走进来,面露难色道:“门外有人求见,说是金光宗的,秦公子的旧识,叫许乐渝。”
程云臻愣了一下,到书桌前写道:“让他进来。”
程云臻已经有两年没见过许乐渝了,当时他在金光宗看到许乐渝的惨状,还以为他已经死了。进来的人穿得珠光宝气,头上还有不少插戴,肤白貌美。
许乐渝的神情依然是高傲的,对程云臻说:“恭喜你啊秦云,我听说剑尊要和一个叫秦云的炉鼎结为道侣,没想到还真是你。霁川的规矩可真够大的,进你的房间还需要搜身啊。”
搜身是因为什么不言而喻。无非是君无渡怕许乐渝会夹带什么东西给他。
看着许乐渝劲劲的样子,程云臻又想起了林怀嫣,如果他在这里恐怕会和许乐渝斗嘴斗得不亦乐乎吧。
程云臻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摆摆手,示意他现在没办法说话,提笔写道:“你过得怎么样?”
许乐渝道:“挺好的,看不出来吗?”
他抚了下臂膀上好几个闪闪发光的金钏。
程云臻无奈,只能写道:看得出来。
许乐渝说:“别聊我了,林怀嫣呢,你从前不是和他最要好吗?还是说他怀孕了身体不好,不能来霁川参加你的道侣大典?”
程云臻怀疑自己的耳朵莫不是出什么毛病了,他呆了半晌,抓过毛笔抖着手写道:他怀孕了?男的怎么能怀孕?
“你不知道?”许乐渝露出惊讶的神情,“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吃了生子丹,好像已经怀孕有段时间了。”
程云臻整个人如遭雷击,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字一字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许乐渝困惑地看着好像忽然变了个人的秦云,见他双目赤红,眼球里浮出血丝,心中感到害怕,道:“是真的……”
程云臻只感觉自己喉咙里往外泛着血腥气,痛苦得想要干呕。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没想到是还没到痛彻心扉的时候。
他终于知道那昂贵的代价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