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去蓬蒿
他在光芒之中像座沉寂的雕像活了过来,一下子软倒下去,没学会人类行走的姿势。
过了许久,佣人敲响了门,说饭做好了,有他喜欢吃的。
林笑却问有没有林柔喜欢吃的。
佣人说可以去做。
等厨师把林柔喜欢吃的做了一大桌子,林笑却安安静静地下了楼,平平常常地吃了起来。
他吃得很安静,佣人和厨师试图安慰他,但不知道怎样开口。
林笑却微笑:“我没事。”
佣人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哽咽了下背过了身去。
林笑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哭,直到夹了口饭发现有咸味,才发现是自己先落的泪。
过了一段时间,林笑却冷静了下来,去殡仪馆带走了林柔的骨灰。他得把林柔带回去,葬在外婆的隔壁。
林柔该回家了。
离家这么多年,她该回去了。
但林笑却被拦了下来。戚御白不准他离开。
戚文诚的财产转到了戚御白的名下,那些想为林笑却求情的被重金解雇了。
戚御白回到家中休养。
林笑却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戚御白惨白着脸,说会赔偿的。
“我会赔偿给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给你。”戚御白右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破开头皮,有些神经质。
林笑却说不需要。
戚御白得到这样的回答,再也无法隐藏无法掩饰,他就是个混蛋,他就是个只会发脾气闹着爸爸妥协的混账,他就是个害死人的囚犯,他该偿命的,可他偿过一次为什么没死成,太疼了。
刀滑在手腕上很疼,血流出来很疼,留下的疤很碍眼。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却留下了生机,懦夫。
“我那天如果不跟爸吵架,是不是就不会害死他们了。”戚御白发着冷颤,“我没想过的,我没想害死任何人,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妈妈不该被忘记,爸应该记住她记住她,如果他忘了,我也忘了,妈妈不会回来了。”
戚御白睁着眼泪水滚落得比雨还快:“我没想害死你妈妈,我知道有妈妈好没妈妈很糟糕,我没想的。”
“我只是,我只是——”他闹着让所有人满足他,得不到就闹就吵弄得所有人不得安生,戚御白笑,“那天爸应该打死我。”
“他会后悔的,没能早点弄死我。”戚御白睁着眼失神,泪水仍然在落,“他没办法告诉我了。”
小时候爸爸给他讲题,他明明会,硬是装着不会,他希望爸爸能够多陪陪他。
不要再忙了,不要不见人,晚上好黑好黑,爸爸,我会怕。戚御白这样骗着戚文诚,他打小胆大,他连雷电都不怕,怎么会怕黑。
他打小就会骗人了。
这样欺骗爸爸,爸爸就会回来得很早,就会带着玩具陪他玩。
学校里的人问他为什么没有妈妈,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妈妈,是不是被抛弃了啊,他每次回答的方式都是拳头。他在学校里打架,老打架,反正爸会收拾一切。
打得再也没人敢问他妈妈的下落。
妈妈会回来,小小的戚御白明白,妈妈会回来。
但现在妈妈不会回来,连爸也离开了。
林笑却静静地看着他落泪,他垂下眸许久,最终还是递出了纸巾。
“你并不欠我什么。”你欠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不能代表任何人选择原谅。
“你不需要赔偿我。”林笑却道,“我本来就不该来到这里。”
“戚御白,你活着吧,活下去。”林笑却道,“我也得回家了。”
那个破败狭小的家里摆满了零碎的物品。
每一样都有过去。
一个好看的花瓶是废品站的阿姨送的,她说拿来插花多好,屋子里带有香气多自由。
十几张奖状是学校发的,外婆贴在了墙上,即使很少有客人来,外婆看着也高兴。
还有一个破了又被外婆缝好的布偶,还有外婆的针线盒。
外婆眼神不好,都是林笑却帮忙穿针引线。
外婆会织毛衣,外婆织得特别快,线团变成衣衫。
外婆还给谢荒织过一件,蓝色的,谢荒穿起来很好看。
堆在墙角的厚纸箱里,林柔的日记本也在那里。
林笑却不小心打开过,林柔的字迹最开始圆乎乎的,写的字很大一个,跟汤圆似的。
后来字变小了,锋利杂乱,一团又一团野草冒着地皮要挣扎出来。
中间撕了好几页,林笑却抚摸上缺口,纸屑并不能变成刀枪,林笑却却感到心针扎一样。
密密麻麻,藏满了蜜蜂的尾针。
那是他的过去,一件又一件,他想回家了,带着林柔回家去。
戚御白不肯放手。林笑却可以报警的,他与戚御白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监护人已经离去,他随时可以走。
可坐在他对面的人瘦得眉骨刀一样,手腕上的疤痕冷白得渗人。
戚御白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眼静静地望着林笑却。
明明身上没有伤口了,林笑却却错觉戚御白已经浑身血淋淋。
林笑却沉默了会儿:“我留下来并不能做什么。”
“你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林笑却道,“他们比我有用。”
戚御白还是那句话:“我会赔偿你。”但他没有哭泣了,只是麻木地僵坐在那里。
林笑却递出的纸巾戚御白没有用,他攥在手中又慢慢摊开,想叠成一只小千纸鹤,爸教过他的,可这纸太软,戚御白失败了好几次,纸巾也破了。
他面上的泪痕像两把隐藏的竖刀将他切割,他只能坐在那里维持人形。
接下来的相处并不如意,一道深深的鸿沟横亘,只是两个痛苦的人互相折磨。
戚御白还是让林笑却离开了。
他说这里已经成为魔鬼的洞窟:“应该受惩罚的人是我。”
戚御白扯着嘴露出苍白的笑来:“你是无辜的。”
林笑却走那天,戚御白没有试图挽留,他坐在那里一整日,一直望着林笑却离开的方向。
林笑却带着林柔的骨灰回到了曾经的小城市里。当初走得急,东西没法搬走,林柔交了足够的租金保存物品。
林笑却重新躺回了狭小昏暗的床上。
像一个梦,梦境惨淡收场。
躺了很久后,林笑却起来办了葬礼。没联系什么远亲,没有锣鼓喧天,只是做儿子的送母亲一程。
葬礼办完后,林笑却重操旧业,卖起了豆腐。
一块又一块的豆腐成型,在这样重复性的劳动中,林笑却渐渐获得了平静。
他不知道戚御白来看过他,躲在另一边,不敢靠近。
戚御白提着那装满五毛一块的箱子想去买豆腐,但他靠在灰墙上,抽了支烟走了。
戚家的事传到了主家,戚御白一直不办葬礼,主家帮忙办了,还要带戚御白去首都。
戚御白不愿意离开自我惩罚的别墅,把主家派来的人都赶走了。
其中一个律师道:“家主有事未能归国,他是您的小叔,等他回来,他会照看你的。”
“您父亲虽然脱离了家族,可永远是家族的长子,是家主的兄弟。您作为侄子,也是戚家的一份子。”律师收拾了文件,“企业生意上的事我们帮忙办了,有什么别的,随时联系。”
戚御白苍白着脸点了下头:“多谢。”
律师道:“言重了。”
等没了人,这空荡荡的房子清净了下来。戚御白上楼睡到了林笑却曾睡过的床上。
他寻找活人的气息,寻找一份生机。
他开始抛洒钱财交些狐朋狗友,请他们进戚家来把这空荡荡装点出人气来。
音乐震天地响,他酗酒抽烟,他沉迷涣散。
他以为这样浪费自己,就能得到救赎。但他失败了。
狐朋狗友逾矩招漂,花着他的钱银乱他的屋,戚御白把他们通通赶走。
没了人空荡荡的。他的五脏六腑也消失了一样。
只有耳朵里不停响着怪异的声响。
他总是听到些什么,但总是听不清。放着最大的音乐才能稍微压下。
在人群的喧闹之中,他个人的罪孽就被隐没。
他想再找批新的朋友来,围绕在他身边,笑闹喧哗,让他耳朵里的噪音迷失。
可他躺在林笑却睡过的床上,突然不想那样了。
他提出了床下装满五毛一块的箱子,穿上齐整的衣衫来见林笑却。
但在靠近之前,戚御白选择了止步。
他点了一支烟,橙红的微光慢慢地燃尽。
靠在灰墙上,墙面的灰脏了衣衫。他那微卷的头发在风中颤栗,他苍白的肤色像一条干涸的透明鱼。
戚御白提着箱子离开了,毫无目的地游荡几日,幽灵一般。
最后他打听到林柔的墓地,摘了鲜花去祭拜。
对着黑白的照片,戚御白停留很久却没说什么,后来他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了从小生长的地方。
写完遗嘱,寄出一封信,戚御白去花园里的秋千上荡了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