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角弓
“城外的寺庙有时会收留弃儿,孤云寺、无量寺、还有几处庵堂,”李骞摇摇头,脸上的神色颇有些后悔,“这些地方,我都派人去打听过了,可是都没打听到那个时候有丢弃的小婴儿,我一直以为你……”
李骞顿了顿,又说:“我有时也想,阿盈大概是想带着你一起逃吧,但她是产妇,身体不行,身上又没什么银两……岁寒山,大约是她能逃跑的最远的地方了。”
司空心头黯然。
他想李持盈当日抱着孩子跑到十里镇一带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了。更有甚者,或许抓捕她的人也追上来了。
所以她给孩子留下一线生机,自己回去赴死。
“夏瓶呢?”
李骞的眼睛半眯着,透着几分微醺的适意,“我让人送她回李家了。她是李家的丫头,身契都还在李家的库房里收着,家里人也都在陇右,为什么要不清不楚地留在京城?”
司空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这个通风报信的丫鬟也被人害了。真有清算的一天,这丫鬟也是证人呢。
司空又问他,“您找过虞道野当面对质吗?”
他觉得李骞不会轻易放过虞道野,哪怕他摇身一变成了小公爷,李骞估计也有豁出命去报仇雪恨的想法。
李骞点了点头,“找过。他说他当初带着阿盈出门并不是要回西京,而是知道国公府的人找来了,想带着她出门躲一躲。没想到走到半路却还是没有躲开,最后还是被公主的侍卫给抓住了,然后就一锅端回了京城。”
司空面无表情的勾了勾嘴角,“他是不敢跟长荣公主正面杠上的,他只会选择低头,然后迂回的去解决问题,估计他也是这样劝我娘的。但他没想到我娘不肯低头……”
李骞点了点头,“夏瓶说,虞道野劝说阿盈,让她忍一时之气,来日方长之类的话。但阿盈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她是不会同意这种鬼祟的主意的……”
人在寻找伴侣的时候,或许都有“互补”这样的想法。司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正因如此,虞道野才会被性情刚烈的李持盈所吸引?
小鱼蔫头耷脑地起身替他们斟酒。自从在客栈看到那一幕,他吐的都快虚脱了,这会儿连清水都喝不下去。
他对司空也生出了一种畏惧,暗暗觉得这小子大概杀人杀多了,果然精神不大正常。
司空没有心思理会他,他在想别的事。
他始终觉得,他所得到的这一世的生命,一定有一些责任需要他承担。他现在知道了,除了他自己的理想,还有这个身体本身的命运。
“师父,”司空忽然问他,“您有妻儿吗?”
他以前一直想问李骞,为什么会想到要做花楼这样的生意。但他现在已经不想问这样的问题了。
首先在这个时代,这是合法的生意。
其次就是观念的问题,花楼在普通百姓心目中的定位,更多的是倾向于交际场所,而不是单纯的寻欢作乐的地方。
三观差着一千多年,司空也不打算用他的想法去要求一个土生土长的宋代艺术家。
李骞脸上流露出了回忆的神色,“师父年轻的时候也订过亲,不过女方家要守孝,就耽误了。我父母这才想着先操办了阿盈的婚事……后来,阿盈出事,我东奔西走,又不知死活地到京城去状告国公府,女方家里都觉得我疯了,又怕我的举动牵连到他们,就退了亲。”
司空的难过之中又滋生了一种愤怒。
要不是虞道野这个妈宝渣男自己作孽,拖了李家下水,他师父肯定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儿女绕膝,和和美美。
“后来我也无心成家……一晃这么多年也过去了。”李骞停顿了一下,有些唏嘘,“还好天可怜见的,让我找到了阿盈的孩子……”
司空沉默地靠在李骞的肩膀上。
小鱼偷眼打量司空,觉得这小子又变成了乖巧的模样。白天时的满脸凶相,这会儿都柔和了下来,还有点儿可怜兮兮的。
小鱼心里嘀咕,该不会是装的吧?!
师徒俩在太白楼里回忆往昔,展望未来的时候,凤随正饿着肚子,跟邹先生坐在一间黑黢黢的小屋里,手边连一杯热茶都没有。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一团微弱的亮光朦朦胧胧的从纸窗上透了进来,只够让坐在屋里的人勉勉强强分辨出房间里家具摆设的轮廓来。
房里也没有点着火盆。乍暖还寒的时节,一入夜还是有些冷的。两个人身上都裹着狐裘,凤随是武人,身体强健,到还不觉得什么,邹先生抱着个手炉,已经冻得有些坐不住了。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静悄悄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他们之间的茶桌上方,墙壁里有一根铜管探了出来,此时此刻,铜管里正好传来一个男人略显沉厚的声音,“这是涿州一带特产的粟酒,别处没有,老童你可得好好尝尝。”
另一个男声略显绵软,十分好脾气的笑道:“今日有口福了。其实来时这一路上就听人说起过粟酒,还说涿州这地方,若是不经历战事,也是一方富庶之地。可惜……”
凤随微微皱眉,直觉这话说的颇有些不怀好意。
什么叫做“不经历战事”?!
涿州曾经经历过什么战事?不过就是被辽人占据近百年之后,又被自己人抢回来了而已。如果不经历战事,涿州此刻还是辽人的涿州呢。
还是说,这人觉得大宋的军队就不应该把涿州抢回来?!
铜管另一端的人,一个是薛承恩,另一个是薛承恩的旧友童铭。童铭如今在尚书省任右司员外郎,官位不显。但他与林玄同林太尉的干儿子做了儿女亲家。林家背景复杂,林太尉又与丞相左光书交好。
至于左光书,那可以说官家的臂膀,在朝堂上根深叶茂,门生遍天下。
薛承恩也不用多想,就能猜到童铭是带着谁的命令来边城的。
这可真是个恶性循环。
他想,武将舍生忘死,以血肉之躯驻守边关,朝堂上才能风平浪静,老百姓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可风平浪静得久了,文臣们又开始觉得武将的存在很多余,不但花钱,还妨碍社稷安稳。
薛承恩就像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似的,乐呵呵的说道:“正是,我让懂农经的积年老吏各处看过了,涿州附近的几个乡土质都还不错……”
他絮絮叨叨的拉着童铭说了一番如何安排春耕的事。
童铭不时出声应和,不过凤随却觉得他对这样的话题明显有些不耐烦。
然后童铭总算找了个机会,将话题拉了回来,十分担忧的问道:“老薛,我说一句话你可别恼。万一……我说万一,辽人要是打过来,你这里为春耕付出的心血,岂不是全白费了?”
第165章 兄弟之国
凤随与邹先生对视一眼。
房间里太暗,他们甚至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但两人的心情却因童铭的一句话,都变得空前愤怒了。
果然薛承恩也掩饰不住,声音有些不悦了,“你这是何意?春耕关乎民生,怎么会是白费心血?天灾人祸,何处没有?难道因为这些莫须有的顾虑,老百姓都不用吃饭了?!”
童铭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地方官员,为一地民生考虑,这自然是没有错的。老薛,你若是调任到江宁府、江陵府这种富庶繁华之地,随便你怎么大展宏图……但涿州这个地方……它跟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
薛承恩诧异,“如何不同?”
童铭就鬼鬼祟祟的压低了声音,“这些日子,朝中有人上了折子,斥凤云鹤穷兵黩武,不计民生……”
薛承恩大怒,“哪个王八蛋?!”
隔壁小屋中,凤随也怒,但这种话听得多了,只当有些人的眼睛是被狗屎给糊住了,目光短浅,心思卑懦,实在不值得跟这样的人生气。
什么叫穷兵黩武?
穷,意为竭尽所有;黩,意为轻率妄动。这是说用尽兵力,恣意发动战争€€€€这是要给凤家扣上一顶什么样的帽子?!
铜管的另一端,童铭或许因为话匣子已经打开,语气里反而少了小心试探的意味儿,开始变得咄咄逼人,“老薛,我说这样的话,难道有什么私心不成?你我为官,都是想为国为民,做出一些切实有效的改变。”
薛承恩默然。
童铭又道:“不瞒你说,这封折子我也看过,其中借用几句旧言,曰:王氏今降心纳贡,愿修旧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揣摩薛承恩的反应,然后缓缓说道:“……明公乃欲穷兵黩武,残灭同盟,天下其谓公何?”
“胡言乱语!”薛承恩拍案大怒,“残灭同盟……哪个是你的同盟?!每年十万两雪花银,人家可是拿的毫不手软……时不时就来边境打秋风,烧杀掳掠,辱我百姓……缺粮了,来杀一拨!缺衣裳,又来杀一拨!缺牛羊缺女人,也来!这叫什么狗屁同盟?!”
童铭的气势比他还强些,“老薛,国书上可是写的清清楚楚,宋辽两国乃是兄弟之国……”
“呸!”薛承恩武人心性,已经不耐烦再与之虚与委蛇,“你我也是兄弟,以后你家每年送我十万两银子如何?你不给,我就带人上你家去抢……反正你我是兄弟!”
童铭也急了,“……这如何一样?”
“如何不一样?”薛承恩恶狠狠的说道:“你给我银子,我就还是你的好兄弟。你不给……莫不成不当我是兄弟?!你既然觉得兄弟之国,这岁币也给的也天经地义,你家银子为何不给我?!”
童铭一下有些结巴了,“这,这岁币乃是‘助军旅之资’……”
薛承恩继续跟他杠,“我跟你要银子,也是为了养家丁,有何不同?”
童铭,“……”
谁说薛承恩嘴拙?!这不是挺灵巧的?!
隔壁房里的凤随却听的有些着急。明明事先提醒过薛承恩,别光顾跟这人打嘴炮,问出幕后情况才是正经。
好在薛承恩发了一通脾气之后,理智也开始回笼,他招呼下人上来,换了一桌席面,又重新开了一坛酒。
两个人虚情假意的互相道歉,席间的气氛也似乎缓和了一些。
童铭这一次开口,就少了强势的意味,多了几分苦口婆心的意思,“老薛啊,咱俩认识二十年了,你自己说,我能害你吗?”
薛承恩叹气,“你不会害我,这我是有数的。但我是担心自己吗?我担心的是你。老童啊,你给我透个实底,上折子的人到底是谁?”
童铭忙说:“是……”
薛承恩打断了他,“我问的不是递折子的人。”
双方心知肚明,薛承恩想知道的,是幕后主使这一切的那个人。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童铭也知道,他若是再含糊下去,薛承恩更加不会信任他,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毫无主见,只会替人跑腿的小卒子。
薛承恩见他迟疑,便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他,“林太尉?”
童铭默然不语。
薛承恩也静了下来,片刻之后,他说:“老童,我知道朝堂上有一些人一直对国公爷心存偏见。平心而论,你也觉得燕云十六州不应该抢回来吗?”
童铭叹了口气,“丞相一派的人想要削减军费,除了凤云鹤还有西路军呢,你想想,朝廷一年要拨出多少粮草……这可不是十万两银子就能打住的。”
薛承恩怒道:“短见!”
十万两银子白白交出去,那是养肥了敌人。花在自己的军备上,是壮大自己的兵力,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童铭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关键就是国库不丰,朝廷快要支付不起军备的费用了!所以丞相一派才会提出,舍出小钱,换来边关安稳,咱们才好发展民生……”
薛承恩沉吟不语。
童铭又说:“老薛你在边关也守了这么些年了,每天喝风吞沙子的,自己辛苦不说,儿女也都养在边关,长这么大就没享过什么福。以后孙辈也生在边关,长在边关,你以前还说想升官,升官了,就能让儿子进国子监读书……”
不管薛承恩怎么反感童铭之前说的那些话,这一句牵扯到儿女前途的话,却真有些砸中了他的心尖尖。
边城也有书院,都是把辽人赶走之后,官府张罗建起来的,里面的先生也都只是普通读书人,这几年边城的读书人比原来多了些,也有人参加朝廷的科举,但北地文风不盛,科举上并没有太好的成绩。
薛承恩没忍住,叹了口气,“会好的。这些情况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只要边关始终保持安定,文化、商业都会发展起来的,说不定也会有大儒来这里办学,有戏班子来这里表演……
这些变化,都是需要时间的。
凤随听到童铭问了一句,“老薛,你说实话,你在边城熬了半辈子,想不想换到南边去当差?比如,江宁节度使?同样是带兵,守护一方……”
凤随抬起手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铜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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