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信我。”桑持玉道。
苏如晦望着他。
桑持玉说:“把决定交给我来做。”
正说着,黑街上空升起了绛红色的警戒孔明灯,行人们停下脚步,张皇不安地望着那昭示着危险的信号。黑街上空已有许多年没有升起过孔明灯,而经历过五年前秘宗兵临城下的人们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街巷中有人高喊:“妖怪打过来了!妖怪打过来了!”
登时人心惶惶,前头还在拥吻的男女慌张失措,躲进门扉,二楼吸食五石散的舞女也不见了,空留下一把摇摇晃晃的美人靠。街上的小贩们奔走逃亡,担子里的货物掉了满地。苏如晦立在原地,心里后知后觉地升起无助的悲哀。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无力,这般渺小。芸芸众生奔逃如蝼蚁,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蝼蚁中的一员?
或许只要接受苏观雨的交易,他就可以力挽狂澜。
“苏如晦,不要答应他,他很危险。”桑持玉打断他的思绪。
“你在读我的心?”苏如晦问。
“嗯,”桑持玉说,“你最近的心思很难猜,抱歉。”
桑持玉这家伙总是这样,嘴上说着抱歉,不应该做但他想做的事儿他照做不误。
他们回到傀儡工坊,这回极乐坊各堂主、大悲殿的僧侣都聚集于此,一柱香的时间早已到了,那一百匹妖骑想来已经兵临城下,向黑街提出了他们的条件。韩野看见他们回来了,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神色。阿难脸色焦急,不住地向桑持玉使眼色。其余人对着桑持玉虎视眈眈,有人犹疑,有人暗暗握住了腰后的火铳。
不用说,妖族的条件是让黑街交出桑持玉。
要勇敢啊。苏如晦深吸了一口气,怎么能够被老婆比下去?
他走到众人的目光下,环顾四周,问:“你们真觉得把桑持玉交出去,就能换来苟活的机会?”
“苏老板……”赤鬼嗫喏道,“我们是迫不得已……”
“妖族不是秘宗,”苏如晦的声音缓慢而清晰,“诸君,澹台净出身世家,纵然残暴冷血,但言出必行,行出必果。他许下之诺,必定终身蹈行。故而五年前,你们可以用我换取偷生,无需多虑。”
大家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
“可是今日,我们面对的是妖!”苏如晦一字一句道,“江雪芽背信弃义,迎降妖城。边都五日屠杀,血流成河。谁能保证妖讲道义?边都城外的杀降坑,鲜血至今未干,难道你们会得到比他们更好的下场?倘若我们开城门,边都之昨日,便是黑街之今日!”
有人小声道:“他们要的是桑持玉,苏老板此言,不过是不想把桑持玉交出去罢了。”
阿难猛地站起来,吼道:“谁在那儿说小话?有胆子站出来说!告诉你们,谁敢出卖桑公子,大悲殿第一个不答应!”
“是我说的,”赤鬼拍案而起,“难道我说错了么?大伙儿说是不是?”
场中登时人声沸腾,混混和僧侣彼此互骂着,有人甚至拔出了火铳。吵闹声炸开锅,震得苏如晦耳朵生疼。
苏如晦拔出火铳,朝着穹顶扣动扳机。
仿佛掐了嗓子,喧闹的人声戛然而止。
苏如晦放下手铳,道:“若我要走,你们拦不住我。”
大家哑口无言。
陆瞎子抹着泪,哀声唤:“公子……”
忽然有个察子拽着个姑娘进来,气喘吁吁地跑在韩野跟前,“老大,有个外边儿来的生人说有口信儿给你!”
“生人”是极乐坊的黑话,意为通过无相法门来黑街的人。那姑娘穿金戴银,身上衣裳是柔腻的绸缎料子,一看就不是黑街的。韩野眯起眼打量她,她不卑不亢,福福身道:“奴婢奉主人之命告诉你们,妖族将屠城,你们须速速脱逃,否则大难临头。”
赤鬼叫道:“你是哪里来的?”
“主人命奴婢不可暴露身份,信不信由你们,”那姑娘道,“话已带到,奴婢告辞。”
赤鬼大吼:“拦住她!”
韩野摆了摆手,“她来报信是好意。来人,给她一张法门符€€,送她安生离开。”
那姑娘朝韩野行礼,“奴婢谢过坊主。”
场中众人面面相觑,彼此在彼此眼里看见了惊惶和恐惧。妖族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他们该怎么办?
苏如晦长舒一口气,多亏这神秘人。生死关头,总会有人心存侥幸,难以面对真相。若非神秘人来提醒,只凭他一面之词,根本无法说服黑街这些小子。苏如晦望着那姑娘离去的背影,默默揣测她主子的身份。这女子烟视媚行,仪态端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侍。四十八州中有哪一姓既知道妖族要攻打黑街,又挂念黑街安危?
难道……他眉头一皱。
正想着,旁边有人掩面而哭,“这可如何是好?”
陆瞎子震声道:“哭什么!不战而屈人,你们即便侥幸偷生,亦为天下所笑!”
赤鬼愁云惨淡,“打打不过,逃逃不开,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苏如晦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在黑街内城十三坊挖沟渠,搜罗城中所有灵石,重启大挪移星阵。”
工坊里一片寂静。一个年轻的混混结结巴巴道:“苏、苏老板,你并不是无所不能,你的星阵害死了边都数十万百姓,你敢保证,你现在这个决定不会也把我们害死么?”
他的话像一把刀,刺入苏如晦的心窝。
真疼啊。苏如晦想。
陆瞎子目眦欲裂,刚要暴怒,苏如晦摆摆手,制住他。
苏如晦平静地说道:“我的确不是无所不能,我的确没办法救每一个人。所以我需要你们帮助我,带领黑街挖出一条生路。救黑街的不是我,是你们,是我们所有人。”
那人不吭声了,堂中一片静默。
赤鬼颤声问:“妖族已在城下,如何来得及?”
有人显然没有被苏如晦说服,依旧握着腰后的手铳不放。
“来得及。”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桑持玉从苏如晦身后走出,缓缓抬起漆黑的眼瞳。
“如果你们认定自己是蝼蚁,那么你们将永远被踩在他们的脚下。如果你们认定自己是懦夫,那么你们必将流离失所永失故土。”他望向了那个悄悄握住火铳的混混,“你们应该拿起武器,为自己的同胞争取时间。你们的火铳应该指向敌人,而不是我。”
桑持玉的目光既冰冷又坚硬,被他注视着,就像冷月当头。混混感到恐惧和羞愧,情不自禁松开了腰后的火铳。
“若你们还有守护家人的胆气和血勇,”桑持玉将枯月解下,横在眉前,“那么我将为你们而战。”
苏如晦的耳畔响起嘀的一声€€€€
【任务自动接取成功,接取任务:任务一。】
第83章 黑街城保卫战
黑街外,五千铁骑黑压压阵列城下,他们是自风雪中降临人间的妖邪,纵然幻化出人的身材,大部分妖邪依然保留着恐怖的外貌。银白色的精钢头盔罩住他们青面獠牙的脸庞,长着倒刺的长舌时不时伸出裂至耳根下的大口。黑街城楼上,混混和僧侣们胆战心惊地望着底下的妖邪,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那些骑在傀儡战马上的妖邪,湛蓝色的眼,苍白的发,风吹来他们冰寒的气息,像皓皓风雪入侵了这片苍茫的逐鹿林。
铁骑中央,罗浮王披着白袍,高高骑在马上。白若耶伴在他身侧,凝视黑街高耸的城墙。她已经射了一支箭进城,上面附着她的书信€€€€交出桑持玉。
“吾王,等他们交出圣子,就让我们踏平黑街。”她身侧,英招拱手道。
“我已允诺,放他们一条生路。”白若耶蹙眉。
“殿下,”英招笑道,“对凡人许诺,无异于施恩于虫蚁。一脚就能踩死一窝的东西,何须在意?”
白若耶攥着缰绳,神色冷凝,“蝼蚁亦能溃千里之坝,如今我族不过占据边都,尚未席卷天下,自当谨之慎之。”
罗浮王开口:“你们两个不要吵了。若耶,你潜伏人间,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灭顶之灾,的确应该谨慎。只不过如今我族已然降临,你不必再畏缩不前。人间没有苏观雨,又无澹台净。放眼宇内,何人敢为我敌?圣子一旦出城,飞蝠掠空,铁骑冲门,黑街为尔等饵食!”
英招笑着望了白若耶一眼,俯首问罗浮王,“若黑街不交出圣子呢?”
罗浮王低沉说道:“那便悬敌首于城楼,受风吹鹰啄之羞。孤要让天下皆知,违孤令者,死无全尸。”
底下众将激奋,个个涨红了脸,恨不得立时杀进黑街。妖性暴虐,风雪中尚可以说是为了生存而相互搏杀,到了人间简直像进了一片释放天性的屠宰场。白若耶冷眼看着他们欢欣鼓舞,心中阴翳密布。这便是她的族胞么?狂妄、骄傲。若高强的秘术当真天下无敌,苏观雨何以命丧天门,澹台净何以一败涂地?当人间陷入绝路,同仇敌忾,视死如归,一座边都孤城又能矗立多久?
“过了多久了?”罗浮王问。
“尚有半个时辰。”白若耶道。
“太久了,”罗浮王道,“再射一箭,一炷香后,孤要见到孤的圣子。”
城墙上,桑持玉蹲在雉堞后面,低头看了看腰囊里的罗盘。他带了两块罗盘,一块连通着苏如晦,一块用于战斗通讯。一只傀儡小老鼠咬着油纸袋,爬上布满青苔的石阶,跳到他面前。他从老鼠口中接过油纸袋,沉甸甸的,里面装了肉夹馍。
“老婆最喜欢的牛肉肉夹馍。”小老鼠说。
桑持玉将肉夹馍和老鼠放进腰囊,朝僧侣们做了个手势。僧侣们弓着身,将一箱又一箱的子窠和炮弹搬上城墙。阿难领着秘术者挨个就位,小心翼翼将铳管伸进箭口。另有僧侣揣着符€€包裹,挨个分发符€€。整个黑街的秘术符€€都聚在了一处,没有人藏私,统统派发给前线的战士。治伤的疗愈符€€是最抢手的,关键时刻这玩意儿能保命。桑持玉分到了两张腐蚀符€€,随手和苏如晦的小老鼠揣在一处。城楼大门后,韩野和混混们一手刀,一手灵火铳,守着巍峨的千斤门闸。
他们的身后,黑街外城已经清空,所有百姓扶老携幼转移到内城。内城大门紧闭,十六个净土秘术者分立四方城楼,共同结出净土结界笼罩内城坊,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妖邪利用法门直接跃入内城。所有工坊大门打开,一车一车的灵石被运送到星阵工地。苏如晦调度百姓,指挥沟渠建造,黑街所有百姓无论老少,但凡能动弹的,全都挥着锄头,汗如雨下。
三个子星阵,至少三个时辰,韩野和桑持玉必须在外面撑满三个时辰。
所有僧侣和混混都准备妥当,城楼上一片沉寂,鸦雀无声。大家藏在雉堞之后,眼也不眨地盯着下方的铁骑。骑兵本不擅攻城,可这帮妖兵仗着自己有飞蝠军,为了提高行进速度,编队里连个步兵都没有。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双方无人动弹。分明是隆冬时节,汩汩汗水沿着阿难的额角流淌而下。他的手指搭在扳机上,几乎僵硬。
桑持玉握住他的腕子,让他的手离开扳机。
“放松。”桑持玉道,“不要走火。”
阿难颤抖着点点头。
他的身边,另一个僧侣活动了下冻僵的手腕。伸出箭洞的金属铳管反射日光,登时有精光倏地一闪。城下的白若耶看见那乱闪的精光,眉间一凛,道:“城后布了火铳,黑街拒降,他们要战!”
罗浮王朗声大笑:“倒有几分骨气,那么就交给你们了。”
英招大声道:“飞蝠军,掠城!”
阵前三十只飞蝠冲天而起,个个人形破碎,原形毕露。三十对漆黑的膜翅接连展开,几欲遮天蔽日。他们呼啸着冲向城墙,黑翅下卷着湍流般的狂风。僧侣们咬着牙抬起巨门火炮,第一轮火炮齐声发射,天空中炸响一片浓雾。他们听见妖怪的嘶吼,鲜血和碎肉坠落如雨。然而浓雾之中,剩余的飞蝠俯冲而来。
“装弹!装弹!”僧侣们吼道。
火铳手举起灵火铳,子窠犹如流星飞入长空。飞蝠们躲着子窠,弹道在他们身侧划出一道道透明的气流。他们的速度太快,子窠难以捕捉到他们的身影。有一只飞蝠一马当先,他冰蓝色的眼眸里,那些蝼蚁般的凡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他兴奋地露出尖利的獠牙。
掠上城墙的刹那间,身上倏然一沉,他侧过脸,是一个高挑的男人瞬影移形到他的背上。紧接着脊背剧痛,鲜血淅淅沥沥流出来,漫过他光芒变幻的眼眸。他嘶声哀嚎,坠落城下。那男人踩着他的背一跃而起,腾空的瞬间拨动扳机,灵火铳火花绽放,他的头颅被子窠击中,碎了一半。
桑持玉稳稳落在城头,第二轮火炮装填完毕,巨门火炮重新抬起,浓烟弥漫,飞蝠哀嚎,血雨染红城墙。
城下,英招看着满地飞蝠残骸,脸黑了。他举起右手,握拳向后示意。一个身材魁伟,肌肉贲张的巨型妖物从军阵后方走出。他拖着巨锤前行,一步步犹如闷雷落地。
秘术€€奔象
有此秘术者,身形沉重如巨象。
“冲门!”英招大喊。
全军冲锋,铁骑迎着寒风狂奔,奔象怒吼着撞向千斤城门。子窠如雨,许多傀儡战马在弹雨中报废,妖邪跌落马匹,被奔象踩成血饼。可是更多铁骑突出弹雨,跟着奔象一起撞门。撞击的那一刻,仿佛天地轰鸣,雷音贯日。
城门后,混混们惊惧不已,韩野脸色铁青。他们原以为千斤闸至少可以撑个一时半刻,没想到只被撞击一下,一角城门已然崩裂,他们看见裂口之后,奔象那咧开的血盆大口。
“韩野,城门守不住了。”桑持玉的声音从罗盘中传来,“按原计划行事。”
“知道了。”韩野咬紧牙关。
第二次撞击,城门应声而破!奔象踩着碎裂的铁闸门进入城池,千军万马狂涌而入。韩野领着混混扭头便跑,第二道千斤闸门应声落地,砸死无数匹企图追击他们的铁骑。敌军已入瓮城,桑持玉发出响箭,“囚笼”秘术者就位,以瓮城为中心,无形的囚笼瞬息落地。妖骑们惊恐地发现,他们出不去了。
城楼上的混混往下一锅一锅地倒热油,妖骑们被烫得尖声惨叫。韩野已经到了城楼,他面无表情,朝着底下的妖邪射出一支火箭。所有混混同时发箭,热油被火点燃,瓮城登时成了业火炼狱,所有妖怪在里面炙烤,惨叫。
他们苍白的皮肤上亮起蓝色荧光,那是妖族自身自我修复的天赋应时启动,可是韩野的黑火焰蔓延速度极快,那些萤火虫一般的荧光蒸发了似的星星点点地消散。瞬息之间,妖邪们已成了焦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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