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55章

作者:狐狸不归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 穿越重生

  有侍女向门走来,只在外面轻声说:“殿下,船要停了。”

  不多一会,船猛烈震荡了一下,又前前后后地颠簸,盛流玉倚在船壁上,能感觉到自己在随着船慢慢下沉。

  小重山到了。

  待停稳了,不远处传来许多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从零碎到规整,盛流玉抱上猫,慢慢走出去。

  侍女就站在门边,听到动静便打起帘子。

  有人唤盛流玉:“殿下。”

  此时已是亥时,外面却灯火辉煌,明亮如昼。

  小重山绵延几千里,从山门到深处的重华宫,也有上千里的路程。路上每隔五十里,便设有一个传送法阵,且有专人维护修缮,以防突然有事不能用。

  自下船的云梯至通往重华宫的传送阵,不过几百步,密密地站了不知多少人,皆提着灯,屈身跪地。

  长老走到盛流玉身旁,稍落后几步,意味深长道:“殿下,从前您耳目有恙,年纪又小,并不晓事。其实,您才是天神选中之人。”

  那帘子上串的珍珠晃了晃。

  盛流玉有片刻的恍惚,闻言“哦”了一声,此情此景,他也没有多少触动,胖猫着实是重,费了力气,挪到右臂后,他从侍女手中接过灯,不用别人的侍候,走了下去。

  盛百云一贯是不理俗事的,除了百年一次的大祭,别的时候难找他说上话。也因此,长老的权力反倒比以往要大得多,前有秦籍,现有周渚。

  大祭的典礼,诸多烦琐之处,都有周渚一一看管,不得有任何缺漏。

  盛流玉不用管这些,他要去看书。

  外面难得一见的修行法术的书册,在这里随处可见,长年累月积攒的东西,浩如烟海。

  说是看书,也不太对。更准确地说,是寻一桩两百年前的旧事。小重山的所有事,所有记录,都存在这里面了。一般人没有看这些的权限,当然,对盛流玉而言,没什么看不得的。

  在书院读书时,盛流玉不算什么好学生,从未去过书院的藏书阁,只听谢长明形容过,他曾在那里帮忙,将书籍分门别类,太阳晴了要搬出去晒。谢长明说盛流玉做不了这些,他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被低看了。谢长明告诉他,有书的地方便有书蠹,即便那是修仙的地方,听起来再高洁,也避免不了。

  小长明鸟讨厌虫。

  十余丈高的檀木书架拔地而起,劈天盖日似的伫立在闪着光泽,冷而硬的地板上,投下长而巨大的影子,无数册书严密地挤在一起,只露出书脊上的字。

  盛流玉停在了某一处,沿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走,抽出其中一本,就那么坐在台阶上,借着缝隙里的光,慢慢读了起来。

  两百年,在修仙界不算是多长的一段时间,闭关打个坐,一百年眨眼便过了。但要具体到小重山的某年某日,必然要筛查发生了的无数事。

  更何况盛流玉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他只隐约知道,自己在两百年前出生,十八年前破壳。

  以一个年份为点,前后百年,要一年一年地查过去。

  某一页旧书里掉出只书蠹,盛流玉的手一顿,停在半空中,那八脚的虫便手忙脚乱爬远了。

  小长明鸟的眉头皱紧,就那么停在那,好半晌,才翻过那一页,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良久,待翻完那本书,重新洗了手,才拿出纸笔,写下几行字来。他要与谢长明争辩,谢长明从前说的不对,书他也不是不能整理,遇到了书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最后还是要添一句,以后还是让谢长明挑完了给自己才好。

  总之,无论发生了什么,饲主好像都逃不了干系,盛流玉的任性、娇气,种种坏脾性,在这些小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盛流玉日夜不歇地看了几天的书,长老也来说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盛流玉只说修行有碍,须得看书理平心境,打发过去了。

  两百余年来,小重山的记录看起来确实完美无缺。但费心掩盖的,总会有缺漏。如果本就知道结果,再去刻意佐证,则更加容易。

  一个人想要证明什么,比找寻真相更为容易。

  与一般修仙之人相比,小重山的众鸟,大多时候寿命更长,修为也更稳定。人的资质难以鉴别,鸟的资质却依靠血脉。所以如无意外,重华宫中人员的调动也不会频繁,而长老则是根据修为与名望推选出来,选出一位很难,退出一个也不容易。

  两百一十三年前,盛百云遭遇袭击,受了重伤,保护盛百云的护神卫死了一百零六人。除此之外,再加上次年病退,修为不足,与外界勾结的,又统共退了七十一人。贴身的护神卫总共两百人,每个的修为都在元婴之上,在外可做一派长老,可这么多人,竟在两年内几乎全军覆没了。

  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

  而长老原有五十四人,三十个出自八大族,其余二十四个,来自偏僻的小族,其中有一个就是秦籍。秦籍虽死,但他死前声望已到了极点,几乎到了能与盛百云分庭抗礼的程度,甚至上次去往麓林书院,监视盛流玉,都不需盛百云的同意。而在二百年前,五十四位长老中,他不过是寂寂无名的一个,出身不知名的小族,典录上不过记了个名字。

  但是和护神卫一样,长老院也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清洗,死的死,退的退,秦籍从此手握权柄。

  盛流玉不知道为这段过往装点掩饰的人是怎么想的,死了这么多,与其编这么多一看就有缺漏的借口,倒不如说是小重山中突然流行鸟瘟,全死了个干净,说不定他还能多信一分。

  那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盛流玉低敛着眉,看起来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了他的出生,盛百云和小重山到底付出了什么?

  他还不知道,他只是在想。

  回到小重山后,邹行觉得诸事顺利。

  归途中,殿下虽然也叫过几个别的侍卫,但最看重的还是他,依旧叫他办事。那些吩咐有的没头没脑,像是中间截了一段给自己,还有别的人去做其余的。邹行是聪明人,细细思索后明白,为主子办事,本来就不该问太多。

  更何况他也能察觉到些端倪,是两百多年前,不太能提的旧事。那时邹行才出生不久,刚能化形。母亲是外嫁来的别族,血脉更为稀薄,但长得十分美丽出众,且为人谨慎,格外聪慧。以她的血脉,这辈子修到金丹,已经到头了,再努力也无寸进。与修仙的人族不同,人族天生的资质不佳,还可靠后天努力,或是顿悟突破——愚人悟道,便是这个道理。小重山的鸟修行起来是容易得多,但继承了多少长明鸟的血脉,便修行到什么程度,只能如此。能突破血脉禁锢的,千万中无一,只能认命。所以母亲早早将心思放在了别的上头——为唯一的孩子打点前程。族中的族老中,有个在重华宫当长老。母亲同那位族老家的关系很好,已经定好将邹行送去当护神卫,那是个好去处。但她的打算没能成真,那位身体康健,修为极高的族老便突然因病去世。

  世上有这样的急病吗?族中的人聚散往来,哀叹悲戚,大约是觉得前途未卜。

  母亲抱着他,温柔地告诉他,重华宫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仔细想想也不是好去处。长明鸟就像小重山的太阳,离得太近,借得了那光,但也容易被灼伤。她希望他能平安。

  邹行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然而她已经死了。她死的时候,鹤发苍颜,老得不成样子,多少丹药也救不了她。是她的寿数到了。母亲比父亲小五十岁,父亲化成人形时,还是个青年人,也早娶了别的女子,孵了别的蛋。

  母亲临死时说了很多,说年轻时:“你父亲要娶我时,我心里很高兴。真是喜欢他,又觉得自己算是高嫁了,与别的姐妹不同,命运也会改变。”

  小重山的族群间,很少有通婚的,因为父母双方的血脉决定孩子的资质。父亲娶母亲时,一定做了很多努力,才说服长辈同意。

  “后来你出生了,从壳里出来,那么丁点大的小鸟,我怕风一大,就把你吹跑了,连窗户都不敢开,你父亲还笑话我。别人背后说,我的出身不好,所以你也不会……”

  她顿了顿,连复述别人贬低自己孩子的话都舍不得,只是继续道:“那时候真的只想让你争口气,出人头地,别被人小瞧。族老突然出事了,你还小,大概不记得了。我就偷偷地想,这小重山的鸟,谁也逃不了血脉的桎梏,长明鸟也不例外。”

  邹行跪在她的床前,勉强笑道:“母亲,我现在也不大。”

  母亲便想像从前那样抱住他,但她那么瘦,已经圈不住他的肩膀了。她喘了口气:“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老去的时候,也想过自己要是真正的鸟就好了。鸟是很忠贞的动物,人不行,而我们又不仅仅是鸟。不过又想,如果真的只是鸟,就要每日为了饱腹奔波,我这辈子过得没那么忙碌,当一只没有神智的鸟也没什么好的。”

  邹行的眼泪流到母亲皱起的皮肤上。

  母亲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父亲能活到一千岁,我的寿命却只到这里了,太短了,在我看来,你还是只小鸟呢。”

  邹行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却是母亲唯一的孩子,他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所以即使不能做护神卫,也还是来了重华宫。

  就像现在,他被长明鸟看中,被那些之前未见过的长老提点,说他运气不错,让他好好侍奉那位殿下。

  那位殿下要查两百年前的旧事,邹行未曾和第二个人透露过。

  去往藏书阁的路上,邹行想了很多,站定后,推开门,沿着光往前走,盛流玉屈膝坐在台阶上,手上捧了本书。

  邹行很想要上进,却难以揣摩到这位十八岁的小殿下的心意。

  吩咐他做的每一件事,在盛流玉心中的分量都没什么差别。

  盛流玉低下头,落在台阶上的衣摆晃了晃,密织的布料上有很繁复的隐纹,流淌着充沛的灵力,一丝不苟地保护着主人。

  邹行在下面站着,将之前查到的事一一禀告,查的是一个已经在小重山消失的族群。

  黄昏的光映在这不知几千年的古旧宫殿上,红得像血染成的,盛流玉浸在那夕阳的余晖中,看起来很平静,只是在听。

  他沉默了好一会,很轻地说:“才两百年,不会都死完了吧?”

  其实邹行没有听清。

  盛流玉摆了摆手,让他出去了。

  盛流玉听到门合上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将头埋进膝间,很久都没有抬起来。

第157章 木芙蓉

  盛流玉想了很多,真的,假的,能确定的,不能当真的。自他作为一枚蛋出现在这个世上起已有二百年,但他才十八岁。

  谢长明也没有比盛流玉大很多,但他的意思是,无论发生了什么,和一只幼鸟也没关系。

  但饲主不在的时候,盛流玉没把自己当成一只必须被好好照顾的幼鸟。

  幼年时的记忆,盛流玉不太能想起来,总是很模糊。他只记得,当他还是一只真正的,翎羽还未丰满的小鸟时,就被丢在重华宫深处的清凉殿中。宫殿好大好大,又聋又瞎的小鸟扑腾上一天一夜,也没摸到门在哪。家具等陈设都好高好高,他靠着感受风的流动,光的变化,跌跌撞撞,终于扑腾上了窗台,有一次不小心从上面跌下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重新上去。窗外有一棵不死木,白日开不凋的红花,夜里饮露结果,偶尔果子掉在窗台上,小鸟也从来没有吃过,他不吃不属于自己的,掉下来的果子。长明鸟是神鸟,饿不死,冻不坏,总是能活着的。更何况破壳后,出于长明鸟的本能,盛流玉将一半蛋壳背在身上,很饿的时候,他会吃一点蛋壳,那是属于他的东西,其中蕴含长明鸟一族的传承。那个时候,盛流玉没有觉得自己可怜,他以为天底下的小鸟都是这么长大的。也不对,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只鸟。等再长大些,当他能够展翅,能够起飞,就从窗台飞到不死木上,族中的长老也发现了小长明鸟,派人来照顾他,可盛流玉已经不需要人照顾了。

  再后来,能够化形后,盛流玉开始读书识字,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这要怎么学呢?长老们都说,等日后开了祭坛,天神会抹去他天生的缺憾。长明鸟的一生那么长,他不必着急。可盛流玉还是学会了。

  也不是很难。

  盛流玉把没吃完的蛋壳埋在不死木下,那曾经是他最珍贵的东西,让他活下来,让他明智。有一段时间,在那些谢长明对他很好,又拒绝当小长明鸟饲主的日子里,盛流玉很想把蛋壳送给谢长明,又很犹豫,最后还是没有送。蛋壳不是什么稀有的宝物,谢长明不需要用这个充饥,蛋壳见证了一只、一只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很可怜的小鸟的过往,盛流玉不想告诉喜欢的人。

  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就像怜悯那只临死时,眼泪多到浇灭篝火的笨鸟一样,谢长明也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可怜,会很心软,会对他很好,但那样的好,不是盛流玉想要的。

  没送出去的蛋壳就不送了。

  但收到的信,总要查清楚。

  等盛流玉终于注意到身边的猫与往常不太一样时,猫已经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吃的梦消化了一半了。

  以往的时候,盛流玉很留心,不让它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辟黎的天性是吞食人的梦境,但它的年纪太小,稍不留神,反而可能会被梦境反噬,困于其中。

  盛流玉揪住猫的后颈,掰开它的嘴,稍稍用力,逼它把梦境吐出来。

  这样虚幻的,没有实体的东西,一般人是碰不到的。

  但盛流玉不同。

  准确来说,辟黎的织梦,也是一种幻术。

  而世上没有比小长明鸟更擅长幻术的了。

  他有些嫌弃地看猫把梦吐出来。

  碰到的时候,难免能感知到里面的情景,盛流玉又怔了怔,是邹行的梦。

  也难怪,他在小重山里待了这么多天,只与邹行见过几次。

  但很快就要见别人了。

  崔令颐接到诏令,前往养春苑的时候,还是觉得事有不妥。

  他一宿未睡,躺在床上,两百年前的事阴魂不散,至今纠缠着他,天光骤亮之际,他想的是逃走还是去见那位殿下。

  最终没有逃。

  崔令颐担任侍卫首领,假期颇多,要是有个什么顿悟,能有修为上的提升,告知一声,消失个三五年都不成问题。

  待到天亮,他整理妥帖,没带刀剑法器,穿着平平常常的一身衣裳,去了养春苑。

  一路走来,并未遇到其他人。

  崔令颐提着心,停在游廊起点,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

  是那位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