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羽蛇
距离十里亭不远的官道旁,零星分散着茶摊酒馆,供出京的人暂时歇歇脚。
到这个时候,客人自然也少了下来。
酒馆小二干了不少年,知道这是自己难得能偷懒打盹的时候,正趴在泛着油色的木桌上昏昏欲睡,却听到笃的一声响,像是木棍撞在门板上的声音。
抬头看时,一名少年正手持一根木拐进门,木拐点在地上,生疏地找着路,这才胡乱敲在了门上。
小二见那少年背了个简陋的包裹,在胸前扎了个结,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看不见路,忙赶上去,将人扶住。
“小哥这是去哪儿啊?”他热心地擦着桌子,好奇问:“怎么不找人陪着一起,你这样子,怎么出京走远路啊?”
少年循着声音向他点头,勾唇一笑:“只我一个,没有人同行。”
小二听这声音温和清润,好听得让人骨头都酥了,猛地抬头,才看清少年的脸,“呀”了一声。
“怎么?”少年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一下,像是受了惊吓。
“没事,没事,”小二忙手脚勤快地擦着桌子,陪笑道:“小哥您别说小人没见识,小人在这条路上营生十多年,迎来送往的人成千上万,还没见过您这么神仙一样好看的人物。”
少年似有心事,微微低头应着:“小二哥过誉,寻常路人而已。”
小二其实还想说可惜了,可一面替人可惜,一面又觉得,这世上怕是没有眼睛能配得上这张脸€€€€那得绝成什么样的眼睛,只得惋惜地啧了一声。
“小哥想吃点什么?”
“劳烦小二哥,店里得意的菜随便上两样,不要辣。”
“得嘞!您是要过十里亭吗?”
小二是个热心的,忍不住多叨叨几句:“那可得快点,再晚了,就算过得去,外面也都是野山,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夜寒露重的,你这样子怕是更不方便。要不然在这里住一晚再走?”
这话似是戳中少年心事,他只简单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小二看出他不愿与人搭话,又多瞟两眼,才转身离开。
四周安静下来,连小二的脚步声都消失在门外,想是到后厨找人去了。
曲沉舟轻轻叹了口气,将披风拢得紧了些。
从秋狩的队伍出发至今,已经半月有余,若是往日,该会逗留二十日左右,可这次猎场中突生变故,皇上必然不会久留。
他掐算着日子之余,心中不免也为白石岩担忧。
“向死而生”的卦言太过含糊,怎样的选择才是向死,才能确定抓住一线生机,别说白石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万一白石岩真的不幸殒身在成峰围场,他之前的一切谋划都成泡影。
可他几次卜卦,卦言都没有变,似乎只是虚险,才将大半的机会押在白石岩身上。
独守别院的这些日子里,他也拈着那枚扳指,反复斟酌。
所有人都不在身边,未来仿佛一层拨不开的迷雾,笼罩在面前,他站在岔路口上,茫然四顾。
又回到了前世的境地。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是赌。
“向死而生……”曲沉舟喃喃自语着。
再向前走,那处十里亭就是他的分水岭,过得去是第一条路,过不去是第二条路,他已尽人事,如今只能听天命。
他想得出神,门口已有脚步声出现,径直向这桌过来。
这次小二哥倒知道不扰他清静,没之前那么聒噪。
瓷盘碰着木桌,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两碟一碗,摆在面前。
他不方便看,只闻味道倒像是他喜欢的。
那小二伺候周到,不光为他布好碗碟,听声音像是还有茶,之后又将筷子递到他手中。
“谢谢。”
曲沉舟客气一声,摸索着去拿筷子,却在与那只熟悉的手触碰的一瞬间,陡然缩回手。
没有接住的筷子掉在地上,两声闷响,像是砸在心上的锤。
几乎同时地,眼睑前一亮,蒙眼的黑布被人一把扯掉,令他浑身战栗的声音就在对面。
“沉舟……”那人撑着桌面,向他俯身过来:“秋色迷人,你也想出来看看,是吗?”
曲沉舟脸色一白,腾地站起身,身下的凳子撞翻在地,在安静的小店里发出巨大的声音。
“世子……”
柳重明就站在他面前,不过是分开了半月,面前的笑意却变得陌生,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
曲沉舟的目光不动声色扫了一圈,这简陋酒馆里只有他们两人,连小二也不知去处。
第二条路了。
也不知该说他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世子,”他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微微颔首:“世子回来得好快。”
“想你嘛,当然快,”柳重明示意他坐下,笑着解释:“围场出了点意外,提前回来了,我先把姐姐护送回宫,马上就回家,以为能见到你,没想到你自己跑出来了€€€€倒是让我好找。”
“抱歉……”曲沉舟没有坐下,为柳重明斟满茶,退了一步,又道:“抱歉。”
柳重明两指转着茶杯,几乎没什么香味的粗茶味道窜在鼻子里,像一只干涩的手,将他的伪装一层层剥下。
愤怒早已在心里起起伏伏,却在与人面对面时,到底还是冷静下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曲沉舟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不问个清楚,没有明确地知道对方的态度,他不相信,也不甘心。
“抱歉吗?”透过袅袅的热气,他抬眼看过去,轻声问:“你在因为什么抱歉?因为私自出走吗?”
曲沉舟抿着嘴,不肯开口。
柳重明笑了一下,口中的茶涩得难以下咽。
“什么时候发现扳指的?我留了影卫专心伺候你,没想到你还是能跑出来,低估你了。”
“不过圈着你,是我有错在先,我不怪你。沉舟……”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才再次开口。
“你不是能知道很多事吗?我刚刚说送姐姐回宫,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
“在围场的时候,有山狸子窜上看城,姐姐受了惊吓,太医切脉的时候才发现,姐姐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你知道的,对不对?对不对,你之前对我摇头,是不知道,还是拒答呢?”
听着这一连串不停歇的质问,曲沉舟翕动嘴唇,半晌才问:“贵妃娘娘和小殿下可安好?”
柳重明的目光垂下,看着桌面,没回答他的话:“沉舟,比起我姐姐,你是不是忘了另一个人?”
他等着那三个字被说出来,等着对方解释那张藏在香囊中的纸条。
可空气中只有沉默。
“是白石岩!”他喝了一声,一抖手,整杯茶迎面泼在曲沉舟脸上:“你为什么不问问,石岩他现在怎样了?!”
细碎的茶叶贴在头发上,跟茶水一起顺着淋湿的头发流到脸颊上,曲沉舟没有去擦,沉默地抬眼。
“大哥怎样了?”
柳重明忽然一脚将拦在两人中间的桌子踢开,老朽的木头撞在一旁的桌椅上,断开几段,蓬出大片的尘土,弥散开来。
“你还敢叫他大哥?”他强压着喉中的歇斯底里。
“告诉我,那张字条是不是你写的€€€€对!只有你能写!只有你的笔迹跟我一模一样!你说!是不是你让石岩一个人前往北望坡之南?”
曲沉舟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是龙骑军对不对?”
柳重明笑得惨然,是他瞎了眼,是他亲自带曲沉舟去了龙骑军的驻地,是他做了置石岩于死地的帮凶。
“你让我两次带你过去看龙骑军,也是煞费苦心,我真是小看你了。是不是,曲沉舟,”他从齿缝里吐出三个字:“曲司天……”
这三个字是他全部的赌注,也是他最大的恐惧和憎恨,他希望听到些什么,哪怕是曲沉舟似是而非地反问他一句€€€€世子在说什么,他也可能会昏了头脑,自欺欺人。
可是曲沉舟连与他虚与委蛇的伪装也懒得维持似的,在这三个字中沉静得令人心寒。
“世子想起来了什么?”
柳重明喉中哽了一下,哂笑一声。
他是真喜欢曲沉舟这个聪明劲,也早该想到,单是这个聪明劲,曲沉舟也识趣地不会做无谓的挣扎,知道冷静地与他周旋谈判,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这一回,曲沉舟恐怕失算了。
希冀如泡沫般消散,往日有多少爱欲,此时便有多少恶心,恶心得连看到那张脸,都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睛。
其实他根本没有半分让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不欲被人牵着鼻子走,自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石岩出事之后,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想得明白,有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能不能请曲司天为我解惑?”
曲沉舟退了几步,不做声地坐下,示意他说下去。
过往仿佛指间沙,只随意张开手,便在风中消散无痕,两年堆积起来的爱慕倾心和相濡以沫,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们还是当初在书房里隔着心的陌生人。
柳重明眼中最后的热切消散,像是被猎人捕捉到的野兽,拼尽全力挣脱,却已是血肉模糊。
“你跟我说过,先对齐王下手,是因为齐王手中有兵权,一旦兵权被放出,剩下两人必然权力争夺,无暇他顾,也正好容许姐姐有机会生下皇子。”
“这说法倒是无懈可击,可是……”他冷笑一声。
“我如今才反应过来,白家手中也同样有兵权,比起齐王的诱惑只大不小。”
“石岩出事,北衙同样群龙无首,石岩一死,石磊还不稳重,难当大任,便是成功卸了我左膀右臂,是么?”
“姐姐腹中胎儿不稳,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根本就保不住,柳家想夺嫡,可拖延的时间更久。”
“齐王有南衙,自然与北衙无缘。宁王一坨烂泥,更是不用说。”
“所以……你究竟是为了谁!”
柳重明突然将手中茶杯摔碎在地,几步上前,一掌掐在曲沉舟的脖颈上。
他承认自己再不想忍下去,再不想装作这种可笑的冷静,只想如梦境里那样,狠狠咬断眼前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