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45章

作者:七茭白 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古代架空

世家子弟入仕拔擢都是由各家安排好的,递到他手里不过略看一看,便一律批准,很少出面干涉。容胤把长长的折子一展,走马观花扫了一遍,提笔正要批,却顿了顿怔住了,见林家拔擢的众子弟中,有个异姓格外显眼,正是陆德海,由尚书台左丞刘盈亲自出面,提调到经略督事治水。现下治水这一块有权有钱,各家都争着把自己人往里面调,陆德海能钻到这里来,必是已向刘氏投诚。

他重新入朝不过一年多,能钻营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十分难得。

此人勤奋踏实,能力才干都出色,当初见他一身硬骨,满怀蓬勃向上的野心,虽然名利心重了点,却也为民谋福,肯做实事,才重新提了上来。朝里水浑则鱼不清,怕他跟着搅迷了眼,便放到清净的科举部,打算温养几年,也叫他踏踏实实把基础夯实,再谋冲天。

看来这是等不及要下水了。

想去就去。

容胤不再看折子,直接拉到最后潦草地写了个准字,便传给了侍墨参政。

他批得虽然痛快,心里还是有几分不高兴的。笔一撂就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在宣明阁敞亮的开窗前站定。眼下刚入冬,还没真正降寒,宫里已提前烧开了地龙,热气外熏,殿外草木都跟着沾光,株株青叶未脱,犹带暖意。这叫皇天眷命,宫中视为祥瑞,还请他到几个殿里各坐了坐,拈一柱香。

草木知冷暖,只要栽培,便竞相争辉。人却不这样。

每年入仕遴选,若有优秀人材,他都会分神关照。一半是把持朝政大方向,为帝国培育忠良,一半是给自己找帮手。世家大权在握,他稍有动静便是满朝逆流,一人独木难支,需要世人尽动兵马,齐成一匡之业。他已竭力而为,可群臣嘴上虽夸他是个贤君,心里却不信他,把那圣眷易变,伴君如伴虎的当官要诀默念上百八十遍,稍成气候就勾连世家,想着两头投靠,各逞胜场。凡事还未投身,先要思止思退思荣华,怎么能做他的伙伴?每次真心错付,他都要默默地恼怒一番。

尤其是这个陆德海,他摆明了就是要拿来扶持科举的,却被刘盈釜底抽薪,提前调走,不声不响的给他碰个软钉子。刘氏历代忠君,当年夺权时就旗帜鲜明的站到了自己这方,可纵是明确立场跟定了他,在科举这里却也处处掣肘,不肯支持。人人唯唯诺诺,个个阴奉阳违,说出去的话到底下就变了样子,只能一点一点磨。

做事太难,进一寸有一丈的艰辛;想退却容易,一松手轻舟就过了万重山。

容胤叹了口气,意还未平,掌殿又送奏疏来,说是云氏急奏。他只得把满肚子急躁压了压,打开奏章。

这是一封上表,按例要通传朝野,呈给他的同时,另一份副本也发到了各部。容胤一目十行粗粗扫过,先吃了一惊,忙又从头细细读起,但见满纸谦词恭语,姿态低得十足,却干戈暗动,句句占尽先机,将他起事的借口全堵。此表一出,提前安排好的圈套陷阱全用不上了,他再无理由袖手旁观,必须出兵为云氏护郡。

多年运筹,就此功亏一篑。

容胤又惊又怒,一时间胸中震荡,满耳轰鸣。他做事向来谨慎周密,从来都是环环打磨圆融才相套,面上不动声色,手下藏匿三分。岂料自己还在蓄力,对方却已出招,刀锋未降,竟先被人拔去了大旗!

这次拨拢漓江三家,他自问准备得足够细致精巧,三年时间文火慢烹,朝野上下尽入瓮中,本想舀着漓江水,兑几勺流离人,熬出一锅天下大同,眼瞅着猛火收汁要起锅,却被云氏勘破机关,顷刻间就釜底抽了薪!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容胤定定神,半眯起眼睛,在软榻上坐定了,迅速把事情过了一遍。

从筹备,到布局,到设套,到后手掠阵,到合围包抄,经手的全是自己人,提粮调款走的也全是私库。兵将从漓江二十三个郡县出,若不是拿着名单刻意查证,断无暴露之理。

到底是哪里不对?

容胤百思不得其解,紧皱着眉漫不经心地把泓半搭在软榻上的大衣一掀,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一枚玉佩从大衣内兜里滑了出来,跌在地上。

云纹团金,水色碧青。

容胤心脏蓦地紧缩,一时间如遭雷殛。

是泓。

是泓。

是他的泓。

这枚云纹玉,是一条退路。

凭此玉护身,纵是帝王雷霆杀伐,也可保人全身而退。

是泓给云氏透了消息……是了,他早试探了好几回,想为云行之求情。

是泓……

容胤摸索着,慢慢把手探进了泓的大衣下面,紧紧抓住了柔软的丝绒。他抓得那么紧,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咬着牙忍过了一阵万针攒刺般的锐痛。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知道根底的,只有泓。

大意了。

不该出这种差错。

空门大开,必有敌趁虚而入,他自己不加防备,就不能怪人暗渡陈仓。帝王权术,全在难测二字,本当鬓边枕上,朝夕相惕,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漏。

怪不得人。怪他自己懈怠。

不可恋战。赶紧重整旧山河,翻盘再来。

容胤深吸了口气,硬是把满心的慌乱痛楚压了下去,稳稳地擎过御笔,温言安抚了几句,准了云氏奏表。批完把笔一撂,他便俯身探手,想捡起玉佩。

冰凉的指尖刚触到玉佩,他突然自那一点开始战抖,漫无边际的绝望海潮般淹没了他,让他如坠深渊,几欲窒息。

为什么就不能给他呢?

给他泓。全部。

他需要。他想要。他一直都很仔细很小心,不敢做错事,可还是没有。

容胤捡起了玉佩,塞回泓的大衣内兜里。那一瞬间,他眼眶酸胀,觉得自己快要失态了。

奏表一递,宫中耳目皆盯,他的一举一动,一个微妙的神情,都会被人万般揣摩解读。

不能露出痕迹。

容胤牙一咬,便收敛了满腹伤心,起身摆驾兰台宫。

到兰台宫要绕过一个大湖。冬季各宫都封了水道,万水归流,全蓄在这一池大湖中,水位陡高,淹过了底下的木桩子,湖中心一桥一亭,孤零零地好像漂在水面上。容胤站在湖边略望了望,只见得水色幽蓝,寒意逼人。他胸臆酸楚,满怀意懒心灰,便令随从在岸上等候,自己信步而行,沿着长桥慢慢往湖中心走。

以前他伤心,就爱往这里来躲一躲。后来修炼出金刚不坏之身,来得便少了。

小女儿的铃铛就扔在这里。那时候水清,一日一日看着,慢慢被泥沙侵蚀消失。

现在没什么可以往水里扔的了。

为什么就不能给他呢?

上一篇:不怼你不成佛

下一篇:桃李罗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