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第2章

作者:七茭白 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古代架空

他想太后大概是要他死。他不想牵连别人,也不想这么莫名其妙窝囊的死。他成了神志昏聩无法亲政的皇帝,不言不语,整日发呆。他的生母静怡太妃日日在他床前哭泣,都没能让他开口说出一个字。

足足过了好几个月,他才摸清了状况。

他是长不是嫡。先帝崩殂,他九岁登基时,太后已有六个月身孕。十三岁天子大婚,太后便要撤帘归政。这时候他幼弟敬亲王已经开蒙,天资聪颖,有圣德天子之相。

所以现在是最后的时机,让他死。

他无权无势,对朝堂权争一无所知。他听得懂别人说的话,自己却说不出来。他不识字,不知道古代礼仪,不认得寻常器物,也不懂得长幼尊卑。他身边,有无数影卫日夜严密注视。

他选择装傻,依靠生母静怡太妃。

他终日沉默,把身边人说过的话都默记在心。他从一桌一椅开始,识记周遭所有东西的名称和用途。他听从静怡太妃的安排,成功让自己的皇后和贵妃怀孕,产下两子一女,暂时保住了自己和母妃的性命。

他慢慢开始说话,却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静怡太妃只得叫人为他重新授读,从发蒙认字开始,学到了经史子集。他从不表达喜怒,也不轻易开口,要是有人问话,他就冷静的回望,看得对方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身边有御前影卫盯着,就时刻注意言行,日夜不敢懈怠。所有人都认为皇帝愚笨,却不知他从零开始,走了艰辛的长路。

他人生中的每一刻,都是以命相搏。他博览众家熟读史书,把当皇帝的行为守则一条一条刻到骨头里,战战兢兢从无违犯。政治斗争是残忍而惨烈的,他幼女夭折,后妃双亡。世家勋贵望风站位,终于在他逐渐显露一个帝王应有的威仪风范后,暗暗把赌注押到了他身上。

嘉统十二年是他帝王生涯的转捩点。七月,他的幼弟雍祥敬亲王感染痘疮暴亡,同年九月,他的生母静怡太妃亦发痘不治。他继承了母妃的势力,站到了权力争夺的最前锋。他厚积而隐忍,不露半点声色,悄无声息的收拢了军中将领,终于在嘉统十五年的二月初七,数箭骤发,以雷霆手段一击而中,尽灭杜氏林氏满门,斩断了太后羽翼。他一夜之间连下圣旨五十四道,计杀三千一百四十二人,拔擢五十三人入朝为官,翻掌之间改换了天地。一时间朝野巨震,人人丧胆自危。

等到局势微稳,他又以江山社稷为辞,长跪德寿宫外向太后请罪,上演了一场母慈儿孝的好戏。太后自此潜心礼佛不问政事,而他也终于站稳了脚跟。只是隐忧虽除,余悸还在,他依然时时警醒,生怕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也不敢与近侍宫人亲近。像今日这样把人叫到身边来裹伤包扎,还是十几年来头一遭。

因为他实在是不想见人流血。

他给影卫的伤处上了药,又把破损的衣服撕成布条,干净利落的包扎了伤口。这个影卫里面果然是一身黑衣,容胤不动声色,等对方穿好外衣后说:“你受了伤,就不要当差了,下去休息吧。”

影卫答:“是。”

他躬身而退,山洞外面立刻有人过来,补上了他的位置。

容胤见他走得倒干脆,也没想起来谢个恩什么的,不由又笑了笑。可是笑容还未收,胃里就掠过了一阵痉挛,疼得他呼吸一窒。

这是自太后赐过满堂彩后就留下的老毛病,见不得人流血。一看见裸露的血肉,胃里就抽成一团疼得要命,好半天缓不过来。只是帝王不能轻易展露软弱,他也怕有人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只得密而不宣,练出了一套再难受也面不改色的基本功。宫里头四面通透,他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众人目光下,不得不时刻注意言行。可眼下山洞里还算私密,他也懒得再装,一头躺倒拿被子蒙住了脑袋,早把那个影卫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第2章 溶洞

他们在山林里露宿一晚,耽误了行程,第二日赶到临川行宫的时候已是傍晚。这次秋巡历时一个月,要行围三个猎场,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野外扎帐露营,在临川仅停留两天,稍加整顿便走。这个行宫才建成不久,园子里引了附近地下水过来造了个深潭,水色碧青,凉爽怡人。现在天气炎热,容胤兴致上来,下水游了一圈。明日他要在这个行宫召见临瑜阮三州的郡守和行军司马,此时万事齐备,他便在水里泡着,边听外派在此地的御书房参政为他诵读各官员的前政履历。

这是他每次召见臣子前的例行公事,要牢记列位臣属的姓名官职和功勋,到时候一一褒奖,用来拉拢关系,以示帝王恩宠。此次召见的三十几个人他都是第一次听到,记起来就有些费劲,等参政读完一遍,他就动动手指,示意对方再读一遍。

那位参政本来已是提着颗心伺候,好不容易读完了名单,见皇上还要他再读一遍,脊背上凝着的冷汗刷地一下全流了下来。

他已经被打断了两次,现在还要重读,是不是哪里出了疏漏?

他只是个三等参政,平日里需要直接面圣的时候并不多。御书房里藏龙卧虎,他使出了浑身解数,钻营了十多年也没能出头,只得另辟蹊径,把脑袋动在了外派办差上。求得这个差事后,他抖擞精神,脚不点地地忙了足足有半年,把各项事宜流程走得滚瓜烂熟,力求尽善尽美,在圣上面前展露才华。

岂料好不容易盼到了正日子,圣驾却耽误了行程,明明三天的安排突然减了一天,这下措手不及,搞得他十分狼狈。此时见圣上半靠在潭池里,面沉如水不发一语,他心里更虚了,伏地战战兢兢的问:“陛下,可是哪里出了差错?”

容胤面无表情,说:“念。”

那位参政捏了一手的冷汗,只得重新又把名单慢慢读了一遍。好不容易读完了,见圣上没表示什么异议,就照着之前的计划,把临川行宫的各项布置景色一一奏报。这里依山傍水,不仅水质甘美,山里也有好景色。附近有两处相邻洞穴,一为天穴,内有地下河色作白亮,璀璨如银河;一为地穴,内有险峰峻岭,怪石嶙峋。

容胤一听就知道是溶洞,稍微来了点兴趣。等对方全说完了,他便道:“知道了,下去吧。”

参政如释重负,连忙躬身退下。想着自己辛苦了小半年,到头来却只得皇帝几个字,不免满心怅然。等出了潭池外遮蔽的玄色帷幔,他见到布政使贾大人领着宫人在外面等候,连忙过去,把面圣的情况说了一说。

贾大人常年在外面跑差,这次协办秋巡围猎,和参政混得娴熟,两人已成好友。他听完笑了一笑,把手藏在袖子里,比了比大拇指,轻声道:“这位,眼光一等一的。你办的这点事啊,只能叫妥当,还够不上一个好字。”

他见参政愁云满面,就提点道:“朗朗青天,教令不失。放心。再办几趟差,你要是事事妥当,天子必有恩赏。”

参政心中喜忧参半,慌得长草。听贾大人说圣上眼光高,就贴近了对方的耳朵,细不可闻道:“下官鲁莽,安排了个绝色佳人。”

贾大人心中“咯噔”一下,半天没有出声。

这可是一招险棋。

自慧明公主夭折后,皇上伤心透顶,从此再不御女侍。现在宫中承恩女官虽多,却无一人得享雨露。此事满朝皆知,只是没人敢提。参政突然来这么一手,到底是投其所好,还是逆了龙鳞,实在是不好说。

他想了又想,只得肃容道:“事关宫闱,鄙人不敢妄言。”

参政愁眉不展,重新又担心起来。

转而天色渐晚,容胤泡够了水,把明日召见诸事默默在心中又过了一遍,就回寝殿休息。行宫因地制宜,把寝殿设在了水边,里面布置得很是别致,用水车引水上行,从屋顶浇下来,沿着屋檐流淌成稀疏的水帘。他正用着晚膳,突然听外面琴音缥缈,隔着水帘有美丽女子在水上翩翩起舞,赤裸的脚踝上挂满了小铃铛,跳起来叮咚作响。

容胤一见铃铛就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登时心如刀绞。

这样的铃铛,慧明也喜欢。小胖手抓上点什么带响的东西,就没完没了的挥舞。他眼看着这个胖嘟嘟的小肉球,长成了粉装玉琢的乖娃娃,话还不会说,却知道睁着大眼睛满屋里找他,无比娇憨可爱。

可是,说没就没了。

她的生母越贵妃为了让自己多去几回,日日给她喝发热的汤药。积少成多,渐成顽症。他不知情,一碗清热散喂下去,小女儿就没能活到两岁。

皇帝的一后二妃,他虽然都不爱,却也承担起责任来,尽力对她们好。

两个儿子一生下来就被静怡太妃带走抚养。皇后病薨。宝贵妃怀胎后被暗害。越贵妃在慧明死后投了井。

他彻底寒了心。

琴音伴着淙淙的水声,悄悄在寝殿里流淌。容胤一个人临廊而坐,垂下头慢慢吃掉了半碗饭。低垂的帷幔后面,守着八位贴身伺候的宫女。再往寝殿外,是两队侍膳的宫人和掌宫女官。下了殿阶有御前影卫团团围护,再外面是负责值卫防护的宫中侍卫。他们的视线都投注在同一个地方,耳朵都谛听着同一个声音,心神都牵绊着同一个人,这么多人日夜守护着帝国的皇帝,护得住他平安,却没人能护得住他不伤心。

一曲终了,小船迅疾如箭,将水上舞蹈的女子接入寝殿谢恩。容胤没有做什么表示,宫人很快就把她送了出去。

容胤心情恶劣,用过晚膳见天色还早,就叫人引路去溶洞。那天穴离得远,需要绕到山后去,得骑马走上半个时辰,地穴却只在半山腰,山路平整,步行可达。他就近去了地穴,沿着迂回曲折的通道走了三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那下面平坦而宽阔,两侧全是各样的钟乳石,在火把的照耀下,反射着莹润的光泽。

容胤便让随从在原地等候,他自己拿着火把,下了深穴一个一个看过去。

这些乳白色的石头互相交错叠接,形成了一片恢宏瑰丽的石林。有的地方披淋而下,仿佛凝固的瀑布,有的地方拔地而起,好像冲天的险峻高峰。容胤饶有兴味,慢慢走到地穴最里面,这里石骨棱层,盘根错节,犹如老树巨根。他伸手在上面轻轻摸了摸,却发现平坦处有个指头粗的小孔,正往外呼呼冒风。

容胤好奇起来,把手指头伸进去试了试。正暗自琢磨,突然听得有人声从那里面传出来,声音幽深清晰,抱怨道:“进山的路不好走,一会儿出去,天都黑了,为什么非要晚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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