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称是。

她又说:“但是我也不能够搬去我师父的屋子住,把我的屋子让给你,因为我这个人有一点嗜洁。不知道你懂不懂这个东西,我不喜欢别人住我的地盘。”

我说我明白。

半年过去,九衣的师父还没有回来。她于是跟我说,“这个老不死的说了去京城要给我带好吃好喝的,拿了我五十两银子当盘缠,现在他不见踪影,应该是去找他老情人去了。你去住他的屋子吧,这个骗子,我就当他已经死了。”

我跟九衣住这么长时间,渐渐熟悉起来,她也开始跟我讲她师父的事。

她说她师父叫张哺臣,不知道他爹娘怎么给他取的这个名字,当年他师父进京赶考,本来考得还不错,因为这个名字,落了榜——据说,他实际上进了殿试,但是皇帝看了名字,觉得不吉利,叫考官把他给划了,替补了另一个考生上来。

“张哺臣,张不臣,就这样,这辈子他跟功名无望。当然,这个事是他自己说的,而且多半我觉得,应该是假的。”

晚上,我跟九衣一起躺在晒草药的石头边上看星星,她说了这句,转过身撑起脑袋,郑重其事又说,“肯定是假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爱吹牛,考不上就考不上吧,非要怪自己名字不好。更何况皇帝划了他的名字,还要给他说吗?他跟皇上很熟吗?全他自己妄自揣测。”

在她让我去住她师父那一间屋之前,她对她师父其实是另一种说辞。

说他医术高明,世外高人,平生不好功名利禄,专门喜欢云游天下,医治疑难杂症。每到一个地方就去打听有哪些医治不好的病人,去问诊。

她说往往一个大夫要赚钱,最好就是医治那些好治的,专门留在一个地方,这样治好过的病人一个传一个,就可以打出来名声。

但是他师父不落窠臼不落俗套,他喜欢挑战。

所以他这么多年也没有攒下来多少钱,反而她在这里经营买卖草药,有时候去城里面借别人的地盘问诊,赚了不少钱。不过她很支持他的理想,这就是他师父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她很崇拜他。

所以忍不住,我笑了。

九衣坐起来,说:“你笑什么?”

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可惜。”

“他可惜个屁!”九衣手在旁边一抓,捡了个石头砸河里,怒气冲冲,“他就是没有本事当官才去学医,而且他自己说是云游天下治病,其实他是去会他在各个地方的老相好。他房间柜子里面的信都是他的红颜知己写给他的,他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偷偷看过,他专门只爱医治女人的疑难杂症!”

她扔了一个石头还不过瘾,左手抓了换右手,右手扔了换左手,将河水砸得水流飞溅,砰砰作响。

“算了,不说他了。”扔了一会儿,她突然放下来石头,转过头继续看我,“那个,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

我摇头。

九衣拍了拍我的肩膀,沉默片刻,语重心长道,“哎,这种事情也急不得。没有关系,你先在这里住着吧,我不会赶你走的。只要你按时帮我采药,去镇上跑腿。哎,谁叫师父跟我说过,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呢……”

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够记起来的不多。

九衣跟我说她是在河边捡到的我,我身上受了很重的伤,脸色苍白,手指都被泡肿了,她看见我的时候,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是走进去看发现我还没有死,于是把我给拖了回去,看看能不能治。

就这样,我活了过来。

因为我记不起来自己的身世,名字,她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张白。

由来是她捡到我的时候,我脸色很白,吓人。

她说治我花了她很多上好的药,再加上她悉心照料耗费的精力,也是一笔债,所以我欠她很大一笔钱,零零总总算起来至少八十两,同时我在她要吃要住,所以如果一年不还钱,这个钱就要翻倍。

最好我能够早点想起来,叫我家里面人来赎我。

当然我如果想不起来,那么她如果考察我手脚麻利,也可以允许我给她打杂,慢慢清这个债。

所以我开始采草药,捕鱼,酿酒,替她买卖易物。她于是说,如果我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她也可以允许我一直留在这里,当她的小徒弟。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一起喝酒,聊她去镇上问诊遇见的一些奇闻逸事。

她嗜酒,比她那个嗜洁的毛病还严重。

有天晚上她喝醉了酒,抱着我痛哭,说其实一开始我没有失忆,是她学艺不精,为了省钱换了一味药性相近的便宜药,将我给药傻了,她对不起我。

第二天她酒醒了,我正在外面晒草药,她围着草药打转,一边整理草药一边对着我左看右看,终于问,“那个,我昨天晚上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我说:“说什么?”

她大松一口气,拍着胸脯站起身,“没什么。你把这些药收了吧,等下午有人来收,每个月这个时候,他都来。”

一会儿我将药收完,她又跑出来找我,站在我的背后,说:“张白,其实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是不是。”

我转过头,她肃道:“我记起来了,你都听见我说什么了。你放心,我师父医术好,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医,这一回免费。”

我说好。

她松了口气走了,没有走两步,又转过身,“呃,那个……但是你之前欠我的还是要还的。”

九衣爱买酒,也是一笔很大的花销。

她说她自己这么多年攒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她师父,加上这段时间家里面多了一个人吃,她的钱不够用了,她说既然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如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怎么找到我家里人,让他们花钱来赎我。

“你醒过来的时候,我问你是谁,你知道你说的什么吗?”

“什么?”

“你说,这里可是大丽国土?”

我和九衣坐在河边,同时陷入沉思。

九衣又说:“我说我说的是大丽话,你怎么会这么问。你就皱眉头,说你抱歉。然后你就昏过去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你会这么问,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可能,你就是脑子发昏,没有转明白,乱问。第二个可能,你觉得即使我说大丽话,这里也有可能不是大丽。”

九衣手收回去,严肃神色,“一开始,我觉得是第一个可能,但是后来我帮你换药,发现你身上有很多刀剑留下的伤口,有些新,有些老,你手上也有茧,我替你看了,是使兵器留下的。”

“只有一种可能,我说大丽话,但你不敢判断这里是不是大丽国土。”

“这座城已经被外族占了。你是去打仗的,你昏过去,不知道自己在的地方是已经被占了的城池,还是没有被占的城池。”

“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有理。

第二天,我陪她一起去镇上问诊,顺便到处问一下最近哪里在打仗,一年半年前可有什么战事发生。

刚好,遇见一个有点见识的货郎,说他从西边过来,路上听说虿廉人跟大丽在打,他就是中途遇见从忻州逃奔的一个老汉,说打得昏天黑地,死了好多人,尸骨累成山那么多。

那货郎“呔”了一声,“本来我还要往北边去贩货,幸好遇见了他,这才折返回来,不然白跑一趟没赚钱,还妄送条命。”

他又说叫我们不要担心,这里天高皇帝远,小破地方,也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就算皇帝换了人当,也要不了我们的命。又说我们问了他的话,应该要照顾他生意,这年头消息值钱,这个消息就当他送了。

九衣买了个胭脂,扭头跟我说:“现在好了,你又欠下了一笔钱。”

回去路上,她买了两张饼,留下一张预备明天吃,由我藏在胸前,说以免半路被人抢了,剩下的一张,由我二人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路上,她走着走着,突然嘴里的饼掉下来,“糟了,那老不死,不会是跑错了地方,被虿廉人给砍了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笃定她师父出去一两年都没有回来,一定是死了,晚上回去大哭一场,借酒消愁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给她师父在小屋旁边修了个坟。

她给她师父刻了一块木头碑,她不会刻,专门去找人刻,要花许多钱。她刻到一半,又哭起来,把凿子都扔了。

我给她捡回来,替她写了字,重新刻了一块。

——“恩师张哺臣之墓”。

她怒了。

“你怎么不早说你会写字!”九衣喝了一口酒,酒葫芦砸在地上,“你字写这么好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真是气死我了!你早不说,咱们早发财了!”

从此之后,除了采药酿酒,我多了一个新的活。

替人写信。

专门我在城里面支一个摊,她去替人问诊的时候,我就挂出来自己写过的字,晒在我的摊子上,用米浆做的浆糊黏起来纸,上面大字小字,工工整整地写出来贴在竹竿上。

可以写信,也可以写对联,写扇面,或者要刻字,提前我写好,他们自己拿去拓。

我这里有时候生意好,比她问诊赚得钱更多。因为我写得快,字工整,许多人都找我来写信,也顺便我替人看信。

远方来的信,拿到我这里来拆,我读给他们听。

也因此,了解到一些天南地北发生的事。尤其从京城的来信多。有一封信大概是个考生所写,说现在皇帝换了人做,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开了恩科,所以本来预计回来的时间就要推迟,等恩科之后看考得如何,再做打算,让家中二老不用担心,说他会用功念书,还有如果有人进京,可否帮忙带点盘缠云云。

还有信上讲,虿廉人已经被打退,忻州城百废待兴,要去那里做生意,说不准有机会发大财。

……

如此种种,我记下来,回去之后跟九衣说。

有一天晚上,九衣将我叫进她屋里。

“张白,现在我可以肯定,你就是跟虿廉人打仗,才被河水冲到这里的。你是当兵的,而且你可能还不是个小兵,你念过书,会写字。但是……”九衣停了许久,再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并没有穿甲胄,也没有带任何护具,看不出来你是个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只有一种可能。”

“你是个逃兵。”

“被打败的兵不会不穿盔甲,只有逃兵才会把自己扒得干干净净。现在战事已定,虽然我想要帮你找到家人,让你还我的钱,但是朝廷要算你的账,你说不清楚,你会被杀头……”

九衣哭了起来,“几天前我医了个男人,他说他有个兄弟,是个逃兵,战场上趁乱把自己身上的盔甲扒干净,逃走了。朝廷要秋后算账,找到他把他砍了,牵连之下,也不让他们家其他兄弟考功名,所以他不念书了,要去做买卖……”

“你回去,你就死定了……张白……”

“还有,我听人说……”九衣抽着鼻涕,“收留逃兵,知情不报,也要一块砍了……”

她跳下床,从床底靠枕头的位置搬出来一个小酒坛,打开酒坛的封盖,里面若隐若现一些银子和铜板。

“张白,虽然我有时候喜欢占你的便宜,但是我师父跟我说,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九衣将酒坛搬出来到我面前,手背揩了一把眼泪,“你赚的钱,我也一并放在这里面了,你拿一点走吧,当你路上的盘缠。你欠我的钱,我不要你还了……你走吧……”

突然,她又用手盖住了酒坛的口。

“但是,你也不能够拿太多。知道吗?”

我拿了钱,并没有走远,在城里面找了一间房子住下。

有一天九衣来出诊,看见了我,将我叫到巷子里,问我怎么还不逃。

“这里僻远,如果我是逃兵,反而朝廷不太容易找到我。而且我住在这里,你也并没有收留我,跟你也无关。”

她一拍脑袋。

“呔,竟然我还没有一个呆子聪明!”

她又说:“那么既然你已经不逃了,之前给你的盘缠,我觉得有必要,你还回来一点。实不相瞒,我师父死了,我仍然住在那里总是触景生情,我准备找个好人嫁了,现在要攒嫁妆。我还想要开一间医馆,不想再每天奔波,这也是一笔大的花销。张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你的涌泉之恩,你好好想想,怎么拿个办法还我。”

她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到巷口,又跳回来,伸出来两根指头指我。

“在外面,你假装不要认识我,好不好?”

第79章

我跟九衣见面,通常都是在日暮时分无人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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