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朕为什么要杀你的头?”

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能因为当时正等着人,脸色不好,叫他堂前失仪,吓尿裤子。

“皇上饶命——”

他手臂高举伏在地上拍了两下,然后抬起头来,又看我一眼,晕了。

朕将安王府其他姬妾捉过来,挨个问,这些人就隐晦地说,朕在外面有一些“威名”,寻常人都怕,莫不失最爱听闲言碎语,信得最深。

我从前在外面打仗,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去听说书,关于我军中的轶事,不知道怎么就流传到这些人耳朵里,往往芝麻大的东西,编出来就成了另外一番局面,芝麻饼那么大。

关于我在这些人耳中的“威名”,可能跟朕在大理寺听过的墙角,有异曲同工之不妙。

遂我不再问。

审问期间,有两个人见到朕,见到厅前拿刀的兵,吓晕过去。

这许多人当中,仍然有一个有胆识的。

赵欢希。

被贺栎山当管家用的那个小倌。

不卑不亢,从容觉得可能要死。

他说:“皇上要杀就杀吧,小人本来早就该死了。”

我说:“为何?”

他说:“小人家中老小都已经死尽,流放路上,小人父兄都因病致死,小人姊妹,贫病也死,小人在青楼之中本来也想死,为安王所救,苟活至今。”

我说:“哦,安王对你有恩?”

他说:“安王之恩如同再造,世人看小人,只看见小人血肉皮囊,名声卑贱,安王却看见小人是个人。”

我说:“你父有冤吗?”

他昂起来头,突然盈泪:“小人父兄冤枉。”

我说:“贺栎山跟你说,他今后能帮你平冤,所以你留下来替他做事?”

赵欢希嗫嚅嘴唇,不说话。

我说:“朕给你个机会,朕给你平冤,让你赵家门楣光耀。你去大理寺,把这么多年贺栎山在府上见过哪些人,通过什么方式传信,种种你所见所闻,说出来。凡是你能够想起来的,毫无隐瞒。朕让大理寺的人重新查你父兄的案子。”

赵欢希跪在地上,没有回应。

我说:“你父兄泉下有知你今日,会为你高兴。朕说话,一言九鼎。贺栎山现在如何,你一清二楚,他自身难保,怎么保你?你信他这个没有着落的人讲没有着落的话,还是朕这个一国之君?贺栎山出逃只带走身边一个亲信,留你在安王府等死,你在他眼中不过一枚棋子,随时可弃。”

他说:“安王要带小人走,是小人腿伤不便,不愿连累!”

我说:“哦,你果然知道贺栎山谋划。”

他大惊,头叩伏在地,肩膀抖若筛糠。

我说:“朕给你一个机会,戴罪立功,你之前所做,朕全都当你一时糊涂。”

他猛地磕头,砰砰作响,“安王救小人性命,小人不能恩将仇报。不忠不义之事,小人不做。”

我怒然拍桌,起身斥他,“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为国尽忠天下大义,你替朕办事,尽忠尽孝。你如今说这话,朕倒成不忠不义之人了?!”

我让人把他拉下去,当场要斩。

他跪地面墙,双手用绳子缚在身后,动弹不得。一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寒芒一闪,照他颈后寒毛林立。

“朕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皇上杀小人,全小人地下与父兄姊妹团聚,小人谢皇上。”

“冥顽不灵。”

他睁着眼,此时眼中却没有泪。

“小人命由如此,小人九死,不悔。”

我没有杀他,砍断了他的绳子,他此时又忽然腿软,跌倒在地。

“朕不杀你,不是因为你忠义。是因为你令朕想起来一个人,他也跟你一样,世上再没有亲人。”

他脸上惊惶,又不解,“小人……”

“朕帮你平冤。你要谢,就谢他吧。”

赵欢希的事要查,歇息过一晚,我早上去看贺栎山,大夫说他的伤应当没有大碍,我便吩咐其余人守好,每日跟我报他情况,带着赵欢希去了大理寺。

当着他的面,朕交代大理寺查他父兄的事。

赵欢希就此在大理寺住下,一间干净的小屋,里面一张小床,一个柜子,仅此而已。他被扣在大理寺,也不能够去别的地方。

离开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个事,单独问他。

“那时候我去贺栎山家中,其实你已经认出来我是谁,是也不是?”

他沉默片刻,答:“是。”

“你装作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人怕莫不失冒犯皇上。”

“贺栎山交代你的?”

“安王没有交代,是小人自作主张。小人知道,安王心中,皇上不一样。”

我冷笑。

“朕哪里不一样?”

他不说话。

我捉住他的领子,“你莫不是要跟朕说,安王对朕,有情?他恋慕朕,你知道,你没有见过我段景烨,但也从他口中知道我的相貌,他告诉过你?”

他噗通跪倒在地,“小人失言!皇上恕罪!”

“站起来说话!”

“安王从来没有告诉过小人,小人知道皇上样貌,是小人曾经偷看,安王给皇上画像。”

我深吸一口气。

“朕不信。”

“小人绝对不敢欺瞒皇上!”

赵欢希往地上又要跪,膝盖弯到一半,朕呵他,“朕让你站起来说话!”

“是、是……”

我看着他的脸,眼睛鼻子嘴巴,往上面找一切痕迹,佐证他在撒谎。

“安王给朕画像,朕从来没听他说过。”

“小人对天起誓,小人说的千真万确。”他抖啊抖,像是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不抖了,“安王善工笔,不需要照物,也能够画像。”

“除了朕之外,他还给谁画过?”

“小人不知,小人只见过皇上画像。是少年模样,与当时我见皇上有一些出入,但小人还是一眼认出来皇上。”

朕不信。

“你想说,贺栎山恋慕朕多年?”

“小人……小人……”他慌乱神色,眼睛满地乱找。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小人不知。小人也只是猜测,安王从来没有告诉小人。蛛丝马迹,小人自己猜出来。”

回宫之后,我点了两个人来见我。

第一个是晏载。

我问他觉得贺栎山待我如何。怕他听不懂,其中我强调,君臣之外的感情。

御书房里,他单膝跪在地上,礼还没有行完,眼珠子不着痕迹地转,“皇上待安王有情,臣觉得,安王对皇上也有意呢!”

朕让他滚出去。

朕猪油蒙了心,找一个早就瞎了眼的人来问。

第二个我找的景杉。

我把他带到御花园里面,让他觉得我只是跟他随意谈心,没有那么严肃,放松警惕,讲出真心。

走到一处花丛,人都遣散,他正蹲着逗弄着花瓣,我不经意一提,“贺栎山跟朕说,他有钟情之人。”

他哈哈大笑。

我问他笑什么。

景杉说:“他漏说了几个字。应该是有许多钟情之人。”

我再问:“朕跟贺栎山之间,你觉得如何?”

他手一抖,花瓣扯了下来,洋洋洒洒飘在地上,转过头严肃神色,“皇兄,我就知道,你今天找我来,不是随意的事。贺栎山是不是喝醉了酒,在你面前乱说?臣弟跟他鬼混了这么多年,他什么人臣弟还不知道?贺栎山嘴里的喜欢能当回事?赶明儿,他就得过来跟皇兄你赔罪了。”

贺栎山要反,他不知道。

我将景杉叫回去,心里一松。

但也不完全松。

因为他大半时候也是瞎的。

朕最后,决定去找一个人。

普天之下,他无双慧眼。

隔着牢房的门,我再见他,心中仍然在痛。

朝中大臣只在阻止我救他这一件事上一派连心,回去之后,不知道多少人又坐不住,要来谏议朕,要撞柱表衷。

他穿着一袭素白衣裳,眉眼如故,无惧无惶,风骨不减从前。我将人遣散,独自入内。

“朕今日来,只为问林相一件事。”我说,“林相眼中,安王待朕如何?”

我离开大理寺。

正是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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