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栎山便笑起来。

此时他的笑,我觉得真心。

“许多花臣虽然喜欢,但是只是在外面的景色中,臣觉得好看。有的东西适合放在身边,有的东西,就适合远远的看,在皇上的御花园中,好过在臣的陋舍,埋没了去。”

他指着一株粉白的花,花朵不敌半个掌心大小,嵌在土种,两边有白玉雕刻的几座形态不一的娇憨小狮,更衬得那花娇柔,“譬如这株百里寻香,没有这些白玉作衬,就显露不出白的细腻,透出的浅粉,与寻常花不一样。”

我道:“安王喜欢,朕把白玉狮子也赏给你。”

他抬起头讶然看我。

我道:“怀深风流潇洒,金银白玉最配你气度,只送花,确实不妥。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跟朕说,朕在宫里边给你找好的,赏给你。”

同样的东西,宫里送的往往最好,外面找不到。

贺栎山沉默片刻,笑道:“皇上眼中,臣是个俗人,只爱金银这些俗物。”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说许多话,我都得品一品才敢接。

我想了想,道:“不是怀深是俗人,是朕只有这些俗物,拿得出手。”

万千花树之中,他站在小池塘边,手从树伸在外边的一缕纤枝上滑下,一朵花瓣惊扰着落在他的肩头,他侧首,直直将我望着。

朕再走近一点,替他拂去肩上落花,“朕只能赏安王这些,安王嫌弃,朕也没有法子。”

他神色微动,眼中许多情愫,我一时也看不懂——

也许只是这时候风大,夕阳余晖,折出来花叶在他眼中的光影。

小池塘在风中波光粼粼地漾着,他没讲话,细密的光斑从树上荡下来,落在他的眉目之间,突然令我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国子监那一堵墙的墙角,大树下我跟他一起罚站。

岁月不饶人,当年的许多人,还没见着老,就已经埋进土了。

自我出征到现在,身边的人,你杀我我杀你,正当时的时候不觉得,回过头来看,才觉得剑影刀光,是我侥幸。

令我如今觉得,身边许多人珍贵。

“朕给你的这些,你若觉得不喜欢,你告诉朕你喜欢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你开口,朕都去给你找,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算朕欠给你。”

贺栎山转过身,目光朝着池塘,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叫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恰恰臣想要的,皇上不愿意给。”

“是什么?”我再向前两步,脱口就问。

贺栎山将头转过来,“臣想要皇上一颗真心。”

他话说完,旁边老太监弯腿抖了两下,抬起头来瞧他,又跟被火灼到一样,飞快将头低了下去,顺带后退两步。

他这是句冒犯话,听在旁人耳朵里,是指摘我弄虚作假。

无论我所做是真是假,他不该说。

君臣有别,所以冒犯。

我不由眉头一皱,道:“朕对你从来真心。”

贺栎山看我良久,最后方涩道:“皇上登基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外面的人传在臣耳朵里的,臣半个字都没有从皇上口中听到。”

果然,他在意这件事。

我将身边的太监宫女都遣走,思虑良久,许多话在心头浮上去落下来,才艰难道,“许多事情,难讲清楚明白。一切并不是怀深以为的那样。”

贺栎山忽然便笑了。

我霎时醒过来。

他故意捉弄我而已。

这些事,他从来避之不及,外面人传的都是不紧要的流言,我提前告诉他,他就掺合进来,身在其中,反而害他,他不爱听这些。

我按了按额头,道:“安王以下犯上,朕应该将你擒起来,罚你以儆效尤。”

“臣惶恐,请教皇上,要罚臣什么?”贺栎山听了,躬身问我。

“罚你将朕赏给你的花好好侍弄,死了一株,你提头来见。”

贺栎山扫视满园花树,沉吟道:“臣虽然爱花,但更爱自己项上人头,臣一株都不要,不知可否饶臣一命?”

“罢,朕要你的人头做什么。逗你玩呢。”我心下一沉,道,“朕如何舍得罚你。”

他此时又不再斗嘴了。

声音低下来,他垂首说,“皇上美意,臣愿意领,无论是珍树奇花,还是路边墙角的无名野草,无论是宫里边的珍宝,还是街头的一片碎瓦,地上捡的一块顽石,只要是皇上送的,臣都收。”

“世人眼中的珍宝,不是臣眼中的珍宝。皇上送的任何,世上,臣都觉得没有珍宝比得过。故而皇上问臣想要什么,臣不知怎么答。臣要的东西太寻常了,似乎臣作践皇上美意,臣要的太稀罕少见,又麻烦皇上去寻。”

“臣这是句真话,皇上送什么,臣都欢喜。”

花言巧语,世上也无人出他其右。

“明白了,”我使劲从他这堆弯弯绕绕的废话中找出来重点,“赏什么不重要,重要朕经常赏你,是吧?”

贺栎山对着我,只是笑,眼中明朗。

我猜对他。

却依然,我觉得没有读懂他。

良久,他道:“有的花,臣虽然远远看着就已经足够,可如果皇上有一天要赏,臣赶山赴海,也回来要拿,无论什么时候,皇上惦记,臣都在这。”

第64章

我赏贺栎山东西的事情被景杉知道,专门挑下了早朝的时间过来捉我。

我将他叫进来御书房,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在我御书房内屏风、案面、博古架上面扫过来扫过去,我咳了一声,他这才回过来神,规规矩矩跟我行了一个礼。

“你我兄弟之间,不需要那么多俗礼,起来吧。”

我讲这么句话,旁边写起居注的小官就提笔刷刷写上几个字。

我这句话是说给景杉听,也是说给他听,景杉从地上整衣而起,像模像样地也跟我兄友弟恭一阵,讲一些“惶恐”“荣幸”“叨扰”的话。

干脆我烦了,将写起居注那一位叫出去,说:“除非朕叫你,寻常你别来了。”

当皇帝许多规矩,朕还没有习惯,但皇帝威风已经会耍了,他犹犹豫豫想要开口讲些什么,我呵他一句,“朕的旨意,你听了就做,其他不是你该管的事。”

他也跟着跪在地上惶恐了两句,然后就退了出去。

——若我所料不差,这笔转过头他就得记上去,准没好话。

房间里面只剩下景杉和我两个人,门一关上,他就亮着眼睛凑到我身边,“三——皇上,听说你赏了贺栎山一些好东西,宫里边四五个太监一起才搬回去他安王府。”

“怎么?”我斜睨他。

“臣弟近来囊中羞涩,也有许多喜欢的东西,没有办法收入府中,府上冷清,许多人看了都觉得不像话。”

老招数,还过来用。

“所以?”

“臣弟想,皇兄若觉得皇宫里面哪里的东西要更换,不如把那些换下来的次品交给臣弟来处置,譬如臣弟听说皇兄你登基之后,宫中许多宫殿都重新布置,包括你如今的寝殿,也去到父皇曾经那间的另一头了,动静这么大,扔出来好多东西,浪费铺张,外面人知道了不好。”

皇宫里哪来的次品?换下去的,说不定比换上去的年岁老,更值钱。

他来问我讨东西,还好像帮了我大忙一样,要我倒欠他人情。

我没有说话,他两个眼睛又黑又圆,直勾勾将我看着,我躲开他眼神,“其实最近不瞒五弟你说,朕刚一登基就听说国库空虚,赏给贺栎山之后,朕就后悔了,如今朕正在想法子筹钱,你来得正好……”

我劝他捐一点,他说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点事,给我赔罪要走。

我叫住他,“有一件事,朕不方便自己去办,你帮我去办了,宫里边换下来的次品,朕都赏给你。”

他转过头来两眼一亮,张了张口话没有说出来,伸出去的脚又缓缓往回缩了去,脖子一低,小心翼翼地轻声道:“皇兄都没法招架的事,臣弟哪里有这个本事,恐怕办砸了,给皇兄丢脸。”

他现在学聪明一点,见着鱼饵,要先去看上面有没有钩子扎他的嘴。

“这件事好办,且你去最合适。办砸了,朕也恕你无罪。”

御书房中只剩我一人,宫中安静,奴婢走路都轻着踩,有时候不注意,都不知道旁边还站着人。皇宫太大,比我的晋王府大得不知道哪里去,讲出去话,要一个传另一个,才传到真正该听的那一个人耳里。

其中传错了一个,最后就谬以千里。

景杉误以为我和林承之之间有过什么,他去,绝对不可能传错。

许多话交代给他,他能理解。

登基大典之后的深夜,我将万霖叫进来宫里,预备了很久的一句话,终于跟他讲了。

“朕要大赦天下。”

听完,万霖沉默了。

他一把灰白交错的胡子在烛光之中弱不禁风抖了两下,身体颤颤巍巍地躬下去,脑袋低得能看见半个后脑勺。

“皇上甫掌天下,仁慈世人,这件事情依照臣的看法,确实是一件能够彰显圣上隆恩的好事。”

我白天刚在贺栎山那里品多了他的话里有话,这会儿脑子尚且灵光,霎时间琢磨出来味。

他亲眼看见我逼我父皇退位,也外面许多人说我杀太子和段景昭,我还亲自带兵围捕了皇后,先斩后奏把她扔进了大理寺地牢。

刚一登基,我玩大赦天下这一招。

他的意思,如果我想要通过这样手段让朝廷大臣改变对我看法,那么可能收效甚微——最后那半句,反过来听,是他的真心话。

顿了顿,忽然之间他又将头昂起来,皱巴巴的脸皮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眼睛,眼中精光摄人,“皇上即便赦免天下人,但有一个人,皇上万万不能赦!”

我一口气梗在喉咙里面。

“是谁?”

“林承之。”

我多此一问。

我怫然站起来,“若朕非要赦呢?!”

他说这等佞臣贼子,如果我要赦,就是将国法朝纲视若无物,动摇江山根本。冒犯君威之人若不斩,天下动乱,朝夕之间。

就这么一件事,他越说越严重。

段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不能够饶恕我的罪过,这件事情他不能够帮我办,谁办了,谁就是罪人。整个朝廷的人都会反对我这个新主,他不能够做这等奸佞。

我没有松口,他脸上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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