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哥,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我说什么?!”景杉说完,不等我回答,抓过他三哥我的袖子,紧紧往上面提了两下,好像我是条不能翻身的鱼一样,戳我尾巴,看我到底是死是活,“这事不是你干的,那还能是谁?不就是段景——”

说到这里,他哑声,只朝我做了一个口型。

“段景昭?”

我替他将他没说出来的话答完,他急得跺了一下脚,好像我闯了什么大祸事一样,急急忙忙走到窗户边去看,看完,又跑到门口,耳朵贴到门缝的位置。

我起身走过去拍他的背,他受惊,背一下子弹了起来。

“没人,你不早吩咐了吗,全都撤走了。”

“哎呀,三哥!三皇兄,你怎么……这种大事,你怎么……”他愤然又无奈地看我一眼,转身从门边后退两步,再次压低声音,“三哥,你听我给你分析。段景钰跟太子关系好,而且他年纪小,身上也没有兼任要职,就算太子死了,父皇应该也不会首先考虑传位给他,杀太子,他的嫌疑最小。”

“然后就是我——”

景杉在胸前拍了两下,打得他一身锦袍簌簌作响,“父皇瞎了眼,才考虑传位给我。”

他倒挺有自知之明……

“再就是二皇兄,三哥你看……”

我刚刚有一点走神,景杉就又扯过我的袖子,非要我端正着听,拿着手在那儿比划,又重复道:“三哥你看……二皇兄一直以来都跟太子有一些囹圄。哦,你离京多年,这些事情你恐怕不知道……哎,我就说,怪不得……三皇兄你……哎,我跟你说……”

景杉絮絮叨叨跟我讲了许多太子和段景昭之间的往事,无外就是围猎的时候,争锋相对去抢鹿啊、兔啊之类的野兽,还有宫里边传出来的,太子什么时候骂了段景昭,被身边的太监听到,什么时候父皇召见两个人,出了大殿,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连个眼神都互相不肯给。

“太子死了,这皇位不就最有可能落在……”

他嘴巴在动,声音没有出来,光是做口型,还是那三个字。

说完,倏然将头抬起来,一本正经,“三哥,你看我分析得对不对?”

景杉两手将我肩膀按住,生生将我身体掰正,和他面对着面。

我将手抬起来,他的手没有托稳,就这样滑了下来,我趁机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对,”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严肃道,“你分析得对,其中要害,我看十中七八。此事紧要,切莫传去外面,引一些麻烦。”

景杉脸上闪过一抹得意,努力将翘起来的唇角压下去,又是一脉严肃,“三哥,我当然知道,我怎么可能跟别人说。我是专程来提醒你的。三哥,不是我说你……”

景杉叹息了一声,眼睛环视我的书房。

“你有时间也要去外面走走,不听不看,那些消息怎么能够到你耳朵里呢?譬如这一回,要不是我告诉你,恐怕等到真的变了天你才知道……”

他讲着讲着,又发现我在走神,故技重施拽我的袖子,向上面猛晃。

“三哥,你不知道,就是因为你不去外面走动,外面才这样传你,赶明儿我就去跟所有人解释,洗清你身上的冤屈……”

我按住他不停乱动的手,“你去传了,别人不会觉得你三哥我冤屈,只会觉得太子死得不单纯。”

“你说太子中毒,可有人真正证明这一点?”

“我吃酒的时候,有个朋友……”

“也就是说太子的死现在还没有定论。外面通通不知道的消息,你又没有参与审理此案,你怎么会知道?你说是听朋友说的,你说,别人就信吗?”

“三哥……”景杉眼珠子转了转,“嘶”了一声,手抽回去托着下巴,琢磨半天,捂着心口恍然后退,“三哥你的意思是……”

“你提前得知了消息,宫里面的人都还在查,你却仿佛对内情分外了解。本来捕风捉影的事情,你去说了,别人反而觉得你心里面有什么。外面人看,没有你这样清楚哪个该得皇位,哪个不该得,你也是皇子,跟段景昭没有分别。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你如何自处?”

我将景杉乱吓唬一通,绝了他去外面胡说的心思。

他战战兢兢地来我府上,再战战兢兢地回去了。临别的时候,非要走我王府的后门,悄悄摸摸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钻过门槛,再回头。

“三哥,你千万保重。”他用一种凄凉的目光将我望着。

“……”

“偏偏要我,生在帝王家,”他仰起头,眼角似又要落下顶天立地男儿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除了三哥你跟我一样是性情中人,世上还有几个人,懂我心中悲凉。”

他闭上眼,脸颊划过一滴泪水,就这样,悲凉地走了。

就在景杉走后的第二天,段景昭过来我府上找我。

还是起了一个大早,本王眼皮刚睁,就有管家通传他过来了。我人到书房里面,段景昭当即站起身,急慌慌走过来将我身后的门给关了。

“三弟,”段景昭转过身,脸色凝重,“情况紧急,你我可能已经等不了了。”

我将段景昭带到书房最里侧,我问他,“是又生了什么变故?”

太子死后,我去找了一次段景昭,问他是不是他动的手。

他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拐着弯跟我绕,从各个角度暗示凶手不太可能是他。

我心里也预计了这种情况——他不想要跟我说他是怎么办到的,个种细节,也害人性命。

譬如人是他杀的,他是让谁接近的太子,这个人是怎么办到的。太子一贯谨慎,如果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被杀,证明这个人在他身边深得信任,再不济,也是个熟面孔。

还有一件事,他早不杀人晚不杀人,偏偏我回京之后,他杀了太子。

他既然能够安插这个身边人,证明早就能够杀,等我回来再杀,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太子一死,他就会被怀疑上?只有我回来,好将这件事推到我的头上。

这些东西,他要解释,解释不清楚。

无论是巧合,故意,说出来之后,都没有朦胧的余地。

“有一件事,三弟你离京许久,可能不知道。”

“是什么事?”

“父皇卧病在床,皇后借机干政,朝中一些人,明里暗里受她摆布。”

“摆布”这个词,证明他心中有一些怨气。

段景昭继续道:“太子之死,宫里面现在那么多动静,只是一个开始。即便下毒之人真的被找出来,那些奴婢侍卫统统被砍光了头,皇后也不可能就此罢休。”

“二皇兄,你的意思是……”

“皇后绝无可能相信此事背后没有别人指使。”

段景昭说着,脸上烦躁神色一闪而过,“为兄进宫去看过父皇,他不肯召见我,皇后守在他身边。皇后对你我二人什么态度,三弟你比我清楚,她在那边传一些话,凭空捏造,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加上她如今在朝中也有一些可以用的人……”

按照段景昭一开始的打算,太子死了,我父皇应该会改拟诏书,在所有兄弟当中,他名望最盛,群臣都理应举荐他。

如此顺理成章的继位。

但如今太子死了,皇后横在其中,一旦查出来他跟太子之死有什么牵扯,定然不可能放他登基。

现在父皇不肯见他,说不定就是皇后在父皇那里说了什么。

“为兄心中惶恐,不知道父皇现在到底什么态度。且父皇不见我,到底是父皇不愿意见我,还是父皇已经到了不能自主的地步,一切消息都是皇后擅作主张。可是无论哪一种,都证明情况危机,绝不再能坐以待毙。”

他脸色沉凝,眼中却有精光射出。

我心头一紧,果然他马上握住我的手臂,“三弟,未免夜长梦多,不如宫变。”

第57章

顶着段景昭灼灼的目光,我反扣住他的臂膀,“二皇兄,你好好想想,如今你是不得不动,还是你担心有余,乃至乱了阵脚?”

段景昭松开我的手,脸上情绪涌动。

“三弟,你什么意思?”

我道:“现在宫中内外正在查太子的死,比平日里守卫更加森严。你这个时候突然起兵,时机不对,二哥。”

段景昭胸口起伏,不语。

过了一会儿,脸别过去,肩膀松懈下来。

“三弟,你说得对。为兄自乱阵脚,情急之下,反而可能毁之前大计。”

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腕:“二皇兄,你说宫变,我并不是不觉得可行。”

段景昭猛然转过头。

“只是现在情况还没有明朗,万一皇后早料到你反应,宫中设下陷阱正等着你往里面跳。你便中计,”我道,“二皇兄,太子刚走,我听说父皇大恸,你去找他,他不见你也不能算是反常。五脏六腑正伤着,哪有心思应付那么多?”

段景昭垂着头,若有所思地点着。

我松开他的手腕,身体靠近他更多,在他耳侧小声道,“皇后控制父皇之说,我看不像。宫里面那么多眼睛,难道都听了皇后的话?父皇是什么人,如果皇后有什么异心,他怎么会完全不知不觉?”

“也许他卧病在床,本就有意将朝政分摊给皇后,他有心扶持太子继位,怕他生病期间朝中出什么乱子,所以才叫皇后看着。如今太子已经死了,皇后再干政,就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情况。”

“皇后膝下除了明娉,再无其他子嗣。父皇是顾大体之人,说不准现在是向着你的。”

外戚干政蛀蚀社稷,江山易主,比我几个谁当这个皇帝,要紧得多。

段景昭眼睛一亮,转过身灼灼看我,肺腑之中吐一口长气,“三弟,得见你,我方才拔云见日。”

他一手掌着额头,在原地踱步来去,低语,“对,对,不错。正是如此。”

我双手紧箍住他的两臂,将他定在原地,诚道:“再等一些时日,若真的宫中有什么变化,不利二皇兄你大业,为弟一定出兵,联合二皇兄你手下的人,迎江山新主。”

将段景昭打发走,我清点了府上的财物。

是成是败,从来没有定数。

不成,跟段景昭所说一样,万世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箭在弦上,躲过来躲过去,最终还是得有这样一天。

一些钱我打发给了府上年轻的丫头,准允她们现在回乡探亲,临走之前,给了她们各自一个包袱,装着身契,嘱咐她们到家之后再打开。

更多的人,未免走漏风声,顾及不住。

只盼谋事有成,免得跟着我这个主子一同丧命。

剩下的钱,刚好马上就是贺栎山生辰,我去街上找了几家卖酒的铺子,软磨硬泡,高价买了人家的珍藏——其中到底是不是唬人,拿乔,已经顾不得了,差人直接搬到他府上,当提前送他的贺礼。

折返的时候路过一条热闹的街,正好看见一家糕点铺,铺子门口排着长队,许多人都等着在买。

吴记,我以前就听贺栎山说过,他喜欢吃这家的海棠酥,外面是绽开的酥皮,中间包着甜咸的馅——这就是与别家卖的不一样的地方,带一点咸口,还有一点涩味,据说是橘皮打碎的渣,掺了一点在里面。

从前他带进宫里面来的,正是在这家买的。顺手,我也去买了,叫身边的人一同送给他,捎他一句口信。

送吃送喝,是希望他吃喝不愁,无忧无扰,今生享尽富贵荣华。

这样,免得他嫌弃我送的东西俗。埋怨我敷衍。

起事之前,我还有一个人想要见。

辗转反侧许久,我去了筑和街,叩响了他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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