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幕后之人既然想到了查卷一事,何不多抽走一些旁的答卷,一同装作遗失,不更怀疑不到黎垣身上去?

如此行事,反倒古怪。

这一念起,我不由得往翰林院走近了。

进了翰林院,往西南方向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了文涵阁的牌子。殿门紧锁,我便去敲了左边的长屋。开门的仍是上回那个守殿人。见了我,有几分吃惊,我赶紧开门见山。

“本王问你,本王和江起闻一同来文涵阁之前,可还有人问你要过乐安十六年的会试答卷?”

守殿人拧着眉毛想了半天,道:“没有了。”

我问他:“确定?”

守殿人唯唯诺诺道:“卑职确定。这会试答卷,寻常也都用不上,若有人取用,卑职一定记得清楚。”

我又问道:“那,太子和承王,可曾来过这文涵阁?”

守殿人一口应道:“没有,”他摇了摇头,面色又开始犹豫,目光游离,似乎在回忆什么,“不过……”

我赶紧抓着他问:“不过什么?”

守殿人被我摇着手臂,哆嗦了一下,像是记起来什么,很快速地道:“不过黎从令上个月来过文涵阁,说是奉太子口谕,找刚到东宫当职的一位大人的履历。”

黎垣?

莫非这墨卷是太子找黎垣拿走的?

可是黎垣怎么敢跟太子透底?即便他敢承认中榜是舞弊而来,与二皇子和柳文崖的关系又当如何解释?

我想了想,没想透,又问他道:“他进去的时候,你也一直看着他的吗,可曾见到他动过什么东西?”

守殿人道:“是一直看着的,没见黎从令动过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神情又有些摇摆,“应当是没动过的。”

“什么叫应当?”

“各位大人的履历档案,一般放在二楼,下官上楼找的时候,黎从令是在楼下候着的,这会子便不知道了……”

守殿人犹犹豫豫问道:“殿下,此事可是跟黎从令的死有关?”

上个月正值围猎,黎垣死前,又曾跟我透底科举之事……段景昭翻脸不认人,这墨卷,莫非是黎垣留的后手?他提前将墨卷拿走,是为了威胁段景昭?

他当时在那屋中,说要送我一份大礼……

我回过神,敷衍道:“没什么,本王随便问问。”

出了宫,我赶紧回了王府,取了匹马,趁着天还没黑,一路疾驰到了文台山山脚。

登上山,天已经全然黑了。

我点燃灯,将屋内的那张查案里外搜了几遍,突然发现那茶案底下的一块地砖,较其他凸出了一些,伸手抠了抠,竟有几分松动,再用力,整块都给抽了出来。

见到了底下压着的一个信封。

信封里头,是折好的一张写着他名字盖了五六个官印的墨卷,和几张信纸。信纸上书:

“罪臣黎垣,为求富贵,于乐安二十五年……”

洋洋洒洒五六页,详细交待了我二哥是如何助他舞弊,又如何从他那探听太子消息。

这信若到了父皇手中,科举舞弊兄弟相争,我二哥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将信收起放入怀中,把方才那块砖头重新压了回去。

原来如此。

黎垣知段景昭拿他当棋子,便写下此信自陈罪状,再从翰林院偷了走墨卷作为凭证。他与段景昭谋划之事若成,此信丢了便是,若不成……

我按时赴约,他死期将至,临死前将信交给我,是想拉着段景昭陪葬。

……倒是份大礼,却派不上用场了。

世上许多人,步步为营事事算计,却没有料过,旁人是否真的那么想一争高下。

那日在营帐之中,我说自己无心帝位,并非假话。

第37章

夜里下山不大方便,我于是在寺中借宿一宿,翌日中午才回到了府上。

刚落脚,便收到了贺栎山差人送的口信,邀我去他府上喝刚从柳州送来的松苓酒,说是要庆贺我破了大案。

有句话说借酒消愁,到他这里便是反着来的,总能借喜消酒——一年到头总是寻这样那样理由拉人喝酒。

后来我到了他府上,觉得他可能不是因要恭喜我破案,只是新建的园子好看,要叫我来瞧。

他从前也是这样,得了什么新的玩意,总要带进宫里来给我和景杉看看。

这里便是从前他娘住的地方。

树木都重新修剪过,花是新移栽的,引了一个小池塘,附近可以听水流潺潺之声,所有东西都已经焕然一新了,只有房屋仍然紧闭着,没有动分毫。

我细致着看,连连说他请的工匠手艺好,他就说下次介绍给我,他可以出钱,去我府上给我也布置一番。

我怕麻烦,推却了,说:“布置也要叫人打理,不然草啊树的乱长,没多长时间就乱糟糟的。”

贺栎山就没再说什么,我二人从这处别院离开,路上我看见了之前我来他府上见到的天雪玉兰树,目光驻留了一下。

他就在我耳边道:“殿下从前来我府上种的树,小王还好好养着呢。”

我再看了两眼,回头道:“你还不如把这东西给拔了呢。”

贺栎山便笑起来。

贺栎山道:“殿下敢种,小王就敢收,到时候若是圣上要罚,小王保准不把殿下供出去。”

我按着脑袋,道:“你不供我出去,便查不到了吗?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

从前我不懂事的时候,从宫里顺了天雪玉兰的树苗,过来他家里种,当作送他的礼物。那时候天雪玉兰还是个新品种,从蕃地引进,因长出来的花朵洁白如雪,我父皇很喜欢,宫里种得多。这东西在宫里不稀奇,我那时并不知道只能够皇家使用,送给了贺栎山。

他也稀里糊涂地留下了。

万幸树长至少五六年,才能够生花。后来过了些年,这条禁令就解了。民间也开始种起来这种树。不过他这棵树老,如果有些人用心,看得出来树长的年龄,算一算时间,他这就是棵禁树。

逾越规制,那就是不将皇威放在眼里,叫目中无人。

被人编排起来,可轻可重。

贺栎山仍然笑盈盈,无甚在意地道:“给殿下赔罪,请殿下喝酒。”

我二人坐在一方小亭,四下没有别人,亭外绿竹疏桐随着悠悠凉风轻拂,鸟落飞檐,园中花木各自斑斓,心情一下也开阔许多,他面上一直带着笑,我便问他:“你说要请我喝酒,我却看像是你遇见了喜事。”

贺栎山按住袖子,笑着又倒一杯酒:“瞒不过殿下。”

我接过酒饮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下文。

对酌几壶,天边已现绮霞。

贺栎山喝得痛快,醉得明显。喝到最后,也懒得往杯子里倒了,提着酒壶就要往嘴里灌去……

“若非你说高兴,我倒真觉得你是来买醉的。”我赶紧将他手中的酒壶扣下。

他笑了笑,闭上眼,也不再喝。良久,睁开眼,遥遥将我看着,轻声道:“记得我与殿下初见,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叹了一声,又道:“如今康王殿下业已成家,殿下却还是一个人,不觉得寂寞?”

我随意道:“这也急不得。”

贺栎山盈盈目光似已将我看透:“是不着急,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心头一跳,面上仍作平静,抿了口酒淡淡道:“怀深,你这是何意?”

贺栎山仍然看着我的眼睛,空酒杯擎在手中,道:“我与殿下相识多年,殿下看林承之的一眼,我便知道殿下心中如何。”

我沉默着没有答话。

贺栎山道:“小王与殿下十多年情谊,却比不上林左少卿与殿下相交的数面。殿下不愿跟我说实话。”

我实际并不是担心跟贺栎山坦陈这些心思,只是怕传了出去,污了林承之的名声。寻常人说这样话,我大可不必理会,可贺栎山这样讲,按照他的个性,已经算是极厉的话,我便无可奈何,只道:“让怀深见笑了。”

贺栎山又倚了回去,眺望湖水,声音沉了几分:“殿下竟瞒了我这么多年。”

我心头又是一跳。

他莫非是知晓祁桁的事情了?转念一想,或许他说并非祁桁,而是我这癖好,便解释道:“实则离京之前,我从未动过……此种念头,并不是有意瞒你。”

贺栎山挑了挑眉,又是调笑神色,道,“那殿下在吴州的时候给我回信,这样那样的教我做事,自己却好生风流,不觉得过分了些吗?”

即使知道他在调侃,我仍然解释:“怀深莫要误会。我从未与人有过……那等行径。对林左少卿,也只是我……”

往事涌上心头,心底不免泛苦,缓了一缓,我方接着道,“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忽然便想起了一件事。

从前有一回,是我和祁桁在书院后山观星。

他指了七颗星星给我,说这七星分别为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张宿、翼宿、轸宿,七星连成一片,状若朱雀,称为朱雀七宿。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愣是没看出他说的朱雀的形,却也不好意思直说,怕他觉得我不学无术,装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兀自阖上眼打起瞌睡了。

不多时,又被吵醒。竹林中传来阵阵窸窣声,仿佛有人在里头走步,侧首,见祁桁仍在观星,不打扰也要将他打扰他。

祁桁倒是很淡定,说那不过是风声。

我道,“可薛熠说这后山有竹子精的冤魂,不若我们还是回去罢。”

竹子精这个事,整个书院知道的人不少,传闻书院修建伊始,后山有一只修了上千年的竹子精,原身便长在我们现在住的枕竹轩之下,为了修建这房舍,竹子精被连根砍掉,怨气横生,当天夜里,砍竹的工匠就惨死在了家中。

晚上阳气衰败阴气大盛,竹子精便常借竹林生气化形,想要寻人报仇。据说多年前曾有个学生夜里去了竹林,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已成了一具被吸干血的尸体。

我本身对观星没甚么兴趣,又十分怕鬼,这回是硬着头皮陪祁桁来的后山。那晚四下漆黑,月光渗人,凉风幽幽刮蹭脖颈,令我格外后悔。

祁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笑,说我竟还信这个。我从他那笑声中听出了一丝嘲讽,然生死当前,只能认怂,劝他赶紧下山。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从一旁的竹子上挑了片叶子扯下,放在唇间。

我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答,只认真地吹着曲子。

这曲子听来熟悉,听到一半,我终于记了起来。太祖开国之后,曾与金兵在南阳城有过一战,此战溃败,金兵破城而入,屠平民十万。击退金兵之后,为超度亡魂,礼部司乐刘善特谱此曲,在南阳城连奏十日。后此曲传入民间,从编钟改为了琴、萧演奏,再由人谱词,成了一首常见的小令,名曰安魂令。

祁桁吹完一曲,将竹叶收起,方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不是怕这后山有竹子精的冤魂吗,我在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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