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柳文崖,也是二皇兄你、你杀的吗?”

段景昭便不说话了,脸上全是犹豫之色。

“二皇兄,你说实话,到这种时候了,你若还遮遮掩掩,叫我我如何帮你?”

他要是承认了,我便捏了他一条把柄。他要是不承认,我这厢笃定他与柳文崖无关,那么就会继续追查柳文崖和高晟之死,到时真叫我查出什么与他想干的,他便再无机会挽救了。

段景昭道:“罢了,为兄便跟你直说了吧。柳文崖之死,确实与为兄有关。”

他到底是不敢赌。

“皇兄,你,你怎么敢?”我睁大了眼睛作震惊状。

“可那并不是为兄的本意,是为兄手下之人擅作主张……为兄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段景昭握住我的双臂,真挚地望着我,泫然欲泣,“三弟,你可信我?”

段景昭又将如何为黎垣走动的细节一一讲给了我听,各中原由,无非是心软、身不由己,若非先听得黎垣所述,我此时倒真可能被他打动几分。

“那二皇兄,高晟也是你……”

段景昭摇头道:“高晟之事,与为兄无关。”

我酝酿了一番,又道:“二皇兄,你说实话,我知道你有苦衷,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对二皇兄你赶尽杀绝的。”

段景昭赶紧道:“三弟,为兄都已将柳文崖之事向你坦白,高晟之事又何必要瞒你?这高晟的死,确实与为兄没有半点关系。”

“那这高晟……”

我正思索着,他突然道:“不过,为兄大概猜到是谁的手笔。”

我愕然抬头:“是谁?”

“东宫那位。”

“怎么可能?太子为何会参与进此事?难道他也曾跟柳文崖打点过什么?不……不可能。”

段景昭嘲讽一笑:“太子自诩清高,平日里爱惜羽毛得很,怎么可能会为旁人走动?但是,三弟你别忘了,黎垣乃是太子门下宾客。”

“二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黎垣是乐安十六年中的榜眼,科举舞弊案正查到关键,他却失踪了,太子难道是傻子吗?”

我思忖片刻,道:“二皇兄是说,太子觉得,黎垣或许也曾经向柳文崖等人行贿,考官被查,黎垣心中忐忑,为求活命,才会在这关键时刻逃跑?”

段景昭点头道:“正是。况且,黎垣一开始便待在太子身边,他什么斤两,太子会不清楚吗?太子怀疑到他头上,是再正常不过了。太子如今做了几件错事,父皇对他很不满意,要是此时再被牵扯进科举舞弊之中,他这太子之位怕是真的坐不稳了。”

若黎垣真的做过,此事太子便是百口莫辩。如此情形,派人进牢中杀高晟,却也是说得过去……

“太子是想让此案死无对证?”

段景昭道:“只有舞弊一事真正不存在,他才能真正周全。”

我不自觉皱起了眉头。段景昭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三弟,为兄早跟你说过了,东宫那位,决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可是,此事若被查出,太子处境不更加不妙吗?”

段景昭顿了顿,有几分认真道:“三弟,命这种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比受他人左右好。太子,早已不是当初的太子了。他这些年,步步为营,怎么可能容许旁人的差错毁掉他的命?到这一步,是半点差池都要不得。”

这案子,牵扯进了太子、承王,如今柳文崖的罪状已经找到,至于其他人,得看之后要怎么个查法。

柳文崖是我二哥所杀,高晟是太子所杀,那么文涵阁里黎垣的墨卷呢,又是谁调换的?是一早就不在,还是他二人中的一个,得了风声之后,找人去偷偷拿了出来?

只是,我已答应了江起闻不能将案情进展告知旁人,便不能开这个口问我二哥,遂试探着道:“那,二皇兄,想让我怎么做?”

段景昭定定看着我:“柳文崖、高晟已死,为兄希望……此案能到此为止。”

我道:“二皇兄不想此时将太子拉下马吗?左右黎垣已经死了,这脏水泼到那位身上,那位便只能受着。”

段景昭却笑了:“三弟以为,舞弊之事,只打点柳文崖一人便可成事吗?”

我忽然便想到了高晟的那个账本,柳文崖三千两,徐事垣和左升各五百两,还有流通关节的一千两……

“二皇兄的意思是,这牢里还有别的官员知道黎垣与你的事?”

“不错。黎垣当时是太子门客,又有为兄帮他走动,那些考官便以为是太子和为兄共同的意思,哪里敢说个不字?”

我这下便明白了:“若太子被牵扯进来,那些考官再被提审,不定会将二皇兄你也给供出来。二皇兄现在,跟那位是到了一条船上。”

段景昭肃道:“所以这船,是千万翻不得。”

江起闻说先前提审这些个同届考官,没一个人交待的,怀疑是有人提前跟这些人传了话。实际恐怕我二哥根本没做这档子事,这些人防得滴水不漏,是因为知道一句不说,尚还有太子和承王阻拦查案,救他们出来。

若是泄露了半分,太子和承王都饶不了他们。

“三弟,此事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了,二皇兄放心,竭我所能,一定帮二皇兄将此事办成。”

听完我的保证,段景昭舒了口气,就这么走掉了。

我将他送走,回屋换了身衣裳,预备接着去大理寺。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生起了个疑惑。

段景昭如何能这么放心将事情全都告知我?此事不仅牵连到他,还牵连到太子,若是我执意查下去,将他二人都挖出来……他二人失势,这太子之位不是更容易落到我手上吗?

难道说,他手里还有什么依仗?

***

这一番耽搁,等我到大理寺的时候,林承之和江起闻已坐着在等了,刚到,便有官差来换第二壶茶了。

我不便提段景昭的事,告罪说起晚了,又问江起闻道:“对了,江大人今日有什么安排?”

江起闻道:“说不上什么安排,只是昨天回大理寺的时候,收到了顺天府转送来的……一具尸体。”

最后几个字说完,我和林承之俱是一愣。

按照我朝律例,各地刑狱重案,以及京城之中涉及朝廷命官的案子,一律移交给大理寺,如此制度,是为了避免这涉案之人因官职身份左右案情。这尸体送来大理寺,那不就意味着……

“死的是朝廷命官?”我道。

江起闻点点头:“不错。”

“是如何死的?”

“或是被人刺死,或是溺水。这尸体是在河边被人发现的,衙役赶到之时,岸边已经围了许多的人,纷纷说这是起命案,因那尸体的左胸处的衣裳浸了许多血,还破了一个口子,像是被人捅伤的。等尸体抬回了衙门,顺天府就发了个寻人的告示,因着一直没有家属上门认领,按照无名尸处理,仵作就直接验尸了。然后,方打开那人的外衣,便发现了一块令牌,仵作把那令牌呈给顺天府府尹,府尹就赶紧将人送来大理寺了。”

林承之道:“那令牌……”

江起闻道:“是东宫之物。”

我三人互看了一眼,心里大概都猜到了七八。

林承之道:“是黎垣的尸体?”

江起闻道:“正是。”

黎垣是我二哥杀的,他杀完人,或许是将人抛进了河里,未曾想,黎垣又给“飘”了回来。我二哥昨日来找我,会否是因为看到了顺天府的告示,知道我也参与审理案情,害怕杀人之事暴露,这才坐不住了?

我道:“江大人想让本王和林修撰做些什么?”

江起闻道:“那尸体已交由大理寺的仵作查验,今日就劳烦二位,跟我一道去查查,黎垣消失之前的事。”

我三人又从大理寺往外走去。

我揣着手道:“江大人昨日才将黎垣墨卷遗失之事翻了篇,今日怎么又兴起去查黎垣的事了?”

江起闻微微笑道:“疑罪从无。昨日不敢妄下定论,是因这证据并未直指黎垣。而今这尸体已经到了下官面前,死因成谜,下官如何能置之不理呢?”

他现下这话让我觉得,他昨日放过黎垣,是因为不想因一件未下定论的事去得罪太子,但若真有冤情到了他手里,他的良心也不能装作全然看不见。

善恶在人身上,常常是念念生灭,少有一惯始终的。就比如贪官,不一定没做过好事,清官,也不一定是个有作为的官。有时多少污浊都能看在眼底,却依然可能为了某个微渺的正义拼得头破血流。但也只是少数。江起闻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余生唯一见过只向善而生的,只有一人。

我不愿他冒这个险。

“上回叫林修撰来,是为解柳文崖那密室之谜。如今柳文崖和高晟的罪证已经找到,这回就只本王和江大人去便是,林修撰便回翰林院接着当差吧。至于父皇那里,就由本王去说清,好让林修撰交差。”

闻言,林承之一时没有说话。

“黎垣死得蹊跷,若真是被人所害,可见此人是毫无忌惮。父皇派本王来协助江大人查案,是看中本王武功高强,若真有什么危险,尚能保护江大人。若林修撰也在,本王还得分神保护林修撰你。到时,万一本王没顾得过来,或那歹人挟持林修撰你威胁本王和江大人,本王和江大人该如何是好?”怕他拒绝,我赶紧又道。

林承之沉默许久,垂首道:“原来如此。那下官就不给殿下和江大人添麻烦了。”

目送林承之走远,本王松了口气。

江起闻却笑了,道:“晋王殿下似乎格外紧张林修撰?”

“却是怕他误事。”

江起闻摇摇头,道:“下官怎么觉得,殿下不是紧张那幕后之人对付我等,倒是紧张林修撰参与黎从令的案子,惹火烧身。”

他这话说得就好笑了。

“江大人将这火都引到本王身上来了,还管本王怎么玩这火吗?”

第34章

江起闻忽地笑了:“因为下官知道,殿下是大度之人。”

我心道好笑,预备听他怎么怎么圆,他却又接着道:“殿下若不是大度,上回怎会为林修撰这样一个非亲非故之人去得罪魏将军呢?殿下单只是路过,却愿意为几个书生出头,还亲自来听审,可见殿下的博爱。”

我道:“江大人是在揶揄本王?”

“下官不敢,只是下官偶然听得些流言,本来不信,今日一见倒觉得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当然,下官倒跟那些传流言的人想得有些出入,下官觉得,殿下是惜才之人。”江起闻一顿,语气已没了玩笑的意味,“林修撰惊才艳艳,殿下是不想林修撰在这里折损羽毛。”

我道:“他没什么羽毛,本王是不希望他在这里一头撞死。”

江起闻“咦”了一声,道:“殿下似乎对林修撰颇为了解?”

“江大人是好奇本王,还是好奇林承之?”

“罢了,下官不问了。”

我二人就这么沉默着到了黎垣尸首被第一次发现的地方。一条小河边。

江起闻一番查探完,对我道:“此处是河流下游,黎垣很有可能死在上游某处地方,再被流水冲到了这里。”

文台寺确实在这河的上游,我二哥的死士杀完人,或许就近将他丢到了某条河中。

江起闻接着道:“现在的关键,便是去查黎垣最后出现在了何处。”

这案子牵扯进了太子、承王,最后兜兜转转,竟把本王也给捎带上了。

本王便是最后跟黎垣见过的人。

我没有接江起闻的话,他开始跟我讲起来办案的一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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