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怀中各抱一小鼓,两侧各立一人捶打大鼓,琴声鼓声相和——是裕达特有的一种歌舞。

贺栎山收回目光,朝广场中央看去,“击鼓舞,有看头。”

看完舞,吃完饭,回殿路上,我与晏载又碰了一面。

他得了围猎的第一,被灌了不少酒,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往回走着。脚步有些虚浮,一不小心碰到了柱子,感觉要倒,我便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晏载站稳脚,看着我道:“多谢殿下。”

“是本王多谢晏副将手下留情。”我道,“这回算本王欠你。”

他醉眼朦胧,靠着墙缓了片刻。

“晏载虽只一介武夫,但也不是傻子。皇上什么意思,殿下明白,末将也明白。先前打得激烈,全是为了给皇上看得过瘾,后面那一剑,不知殿下为何一开始没躲,叫末将也惊出了一声冷汗。所以这回不是殿下欠末将,是末将没掌握好分寸,要跟殿下说声抱歉。”

这回之后,我与晏载便熟识起来,发现他其实并不如外表那样冷肃,得空之时,我二人也常切磋一番,关系就这么近了,我又顺带知道了他一个已经广为人知的小烦恼。

我的四妹明聘,有一回在宫里放风筝,脚底一滑,眼看要栽进湖里了,正逢晏载进宫觐见,一个飞身过去救了她。

我四妹见他英武不凡,芳心暗动,跟父皇说要选他作驸马。

平心而论,我四妹相貌不差,作为我父皇膝下唯一一位公主,从小虽是被宠着长大的,但也只会耍些小性子,心思实则很纯粹,故作她的夫君,温香软玉享尽荣华,算是天大的好事。

唯一一个麻烦的地方,就是做驸马的人,身上是不能背任何官职的。我父皇虽然疼爱明聘,但也算惜才之人,任凭明聘怎么恳求也不松口下诏,最后被她找得烦了,说让她先去问问晏载意见,如果晏载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办了也行。

我四妹在宫里纠结得千回百转,晏载那厢还什么都不知道。故此事还是从宫里传到宫外的。

一开始听闻的时候晏载一直不肯相信,说他跟公主清清白白,都是别人胡传,后来明聘打着要习武的幌子,把他叫进宫当师父,这么处了些日子,明聘的行径也越发大胆,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他便是傻子也明白了,所以,他如今很纠结,很无助。

公主把他看上,城中便再没有人敢给他说媒。先前他本来与一位姑娘看对了眼,后来那姑娘连书信也不给他回了,前段日子又相了户人家,两方高堂都觉得般配,就这么嫁了。

新婚当晚,人家在喝合卺酒,他也在喝酒,拉着我,一边喝一边抹眼泪。

“晋王殿下,我苦啊!”

怎么说呢,此事我也很同情他,起身帮他将酒杯斟满,道:“从小到大,本王就没见过她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本王觉着,你与其这么躲着她,不如先勉强迎合她些日子,等她腻了,不想要你了,你就可以解脱了。”

晏载哽咽了。

“晋王殿下,你这主意可真馊。”

***

围猎回京那日,我与黎垣见了一面。

也还是在文台寺中,依照上次定下的时间。他见着我,先给我斟了杯茶,坐回去闭上眼,面色一片灰白:“殿下。”

我问他为什么。

他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殿下性情软弱,叫人骑到头顶上撒野也能得过且过。跟着殿下,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我道:“哦?你想做从龙之臣?”

“殿下觉得可笑?可我觉得殿下更可笑。殿下事事伏低做小,祈求别人将你可怜,可要真等他人主了天下,生死不更握在别人手中吗?殿下,你天真。”

“可如今你却好像要比我先死。”

“今日殿下若没能赴约,待承王登基,从此我便是心腹之臣,算是真正的人上人。若殿下还活着,必然也知道了那毒下在承王马上,如此,不论承王还是殿下,定不会留我活口。”黎垣眼底一片绝望之色,“此局,是我赌输了。”

“你这一赌,前程毁尽不说,把命也搭了进去,值得吗?”

“我不赌,又何来的前程?”黎垣便笑了,低下头,用手摩挲着茶杯边缘,“殿下以为,我一个落榜了五次的试子,如何能在宫里待上两年,就中了榜眼?”

我缓慢地、震惊地将他看着。

“那时承王已经发现我与殿下的联系,便找上了我,说愿意在会试时为我走动,条件是让我为他办事。”黎垣抬起头,目光冷然,说的话却令人如惊雷在耳,“柳文崖的科举舞弊案,大理寺查了一个月都没进展,殿下就没想过,是有什么人在其中阻挠吗?”

“你……”

“柳文崖若死,承王尚且能保全他一家,若不死,科举一案牵出,”黎垣冷笑一声,“大家都没有活路。”

我恍然追问,“柳文崖不是失足,他是自尽,还是被杀?”

“重要吗?”黎垣语气淡淡,“查到谁,谁就得死。”

我沉默不语。黎垣又道:“殿下怀疑我在骗人?”

他嘲讽一笑,“也罢。殿下虽然优柔寡断,但我跟过这么多个主子,也唯有殿下稍亲厚些,如今我便再送殿下一份大礼。这茶案底下……”

话还没说完,大门忽然就被破开,一柄长剑就在此刻朝黎垣胸口袭来。

鲜血流了满地,正流到一人脚下时,那人“啧”了一声,抬脚躲开,笑眯眯接着往前走。

“三弟,这卖主求荣之人已被我解决了。”

刚才出剑的死士伸手探了探黎垣鼻息,回头跟我二哥点了点头。我看着黎垣的尸体正发愣,另外两名跟在我二哥身后的侍卫就上前将他拖走。

是啊,黎垣已投奔了我二哥,文台寺这处我二哥也应当知道。黎垣孤注一掷一赌,我二哥却不可能不留后手,此事若败,最大的隐患不是那马圉,而是黎垣。

如我没有中计,最大可能就是与我二哥撕破脸,黎垣一死,才算真正的死无对证。出京之前,我二哥必然会派人跟着黎垣,一旦事情败落,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人将他灭口。

那死士显然一早候在了门外,所以方才我一进门,黎垣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什么时候死,只看我二哥的人回京之后什么时候通知到跟着他的死士。

却没想到他自己也亲自来了。

我站起身来:“二皇兄,你这回是真将我吓了一跳。”

段景昭慢悠悠拱手:“哎,对不住对不住。二哥请你喝酒。”

回府之后,我脑子一直有些乱。

黎垣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将科举一案告诉我,是真心所言,还是别有用意?

他恨我二皇兄将他当做棋子,想借我之手报仇?极有可能。他那时只知我没死,不知我与我二哥已成了同谋,或许猜测我下一步就是要报复我二哥,于是将此事和盘托出……

可此事……真是我二哥所为吗?

第29章

过些日子,科举舞弊案又有了新的进展。

这进展又要从头开始讲起。

其实此案真正的开始,是几位落榜的试子联名举报了一位名叫高晟的同窗,说他昔年作诗写文狗屁不通不说,错别字也是一大堆,竟然在乐安十六年的科举中得了第五,这么几年又一路升官,已做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

只是此状一路告一路被拦,还被人打了几回。告人的几位气愤不过,直接去了大理寺外头那条街拦人,刚好就拦到了江起闻。

江起闻也是位不怕事的主,直接将折子呈到了我父皇面前。

说当年科考,柳文崖及一众阅卷官员,皆有舞弊之嫌。

科举舞弊从来都是大罪,此状一告,朝野俱惊,当年的几位考官,除了柳文崖没来得及外,纷纷被请到大理寺问审。

只是进去的几位都一口咬定没有做过,顾及身份,大理寺的人也不敢用刑,便暂且关着。那位名叫高晟的礼部侍郎,还称那告状的几人是因妒生恨,诽谤于他。

大理寺办事,最讲究周全,便将告状之人也一并关了进去审问。那几人又异口同声说,这高晟除了公认的学问差外,当年会试之前,还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中。众人都没当回事,哪知还真叫他捞了个官做。

有了这个疑点,大理寺的人又顺着高晟这条线查,发现他曾在城中最大的钱庄兑过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日期正好是乐安十六年的会试前夕。

江起闻主审此案,将人家四五年前的老底都翻出来,是有点死磕到底的意味。

却也在情理之中,状告好几位当朝大员,到头若真只一场乌龙,他又如何能收得了场。

得此线索,大理寺的人又准备将高晟提出来审,却发现高晟已死在了牢中。

审案细节,一般是不往外透露的,我知道这么多,全然是因为此事之后,江起闻上奏我父皇,说此案每每查到关键之处便断了线索,柳文崖之死也就罢了,这五千两的线索一出,高晟之死如不是巧合,那么很可能是大理寺里有人提前知道消息,赶在提审之前将他灭口。

我父皇大为所惊。科举舞弊,杀人灭口,背后之人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江起闻又跟我父皇说,查案走访之时,知情者恐看他只一个小官,有所顾虑不肯直言,大理寺内如有幕后之人爪牙,查清此案更是难如登天。故希望我父皇从大理寺外再抽调一位品级更高的官员与他一起主审此案。

我父皇便问,爱卿有没有什么好的人选啊。

江起闻则道,“晋王殿下身份尊贵,武功高强,若能与臣一同查案,必使此案阻力减轻不少。”我父皇大手一挥,准了。

***

走在去柳府的路上,听完江起闻这番解释,我长叹了口气。

“江大人,你可真是一番好算计。”

身份尊贵,是想借一下我的名头,武功高强,也不大可能像前两位一样就这么轻易死了。

何况我一介闲人,左右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他开了这口,我父皇多半是不会驳回去。

“下官如何敢算计殿下,只是思来想去……殿下着实是最好的人选,这才斗胆向皇上提议。得皇上通融,准了此事。”江起闻伸手遥遥一指,“殿下,便是这儿了。”

我与他一同进了柳府,入了主厅,落座,喝茶,等着主事的人来。

“晋王殿下,虽有些不好启齿,但下官还是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

“待会若有人冲上来,还请殿下帮着拦拦,免教下官尴尬,连累殿下也尴尬。”

我尚没琢磨出他这的话的意思,忽听的一声“奸人,你还敢来!”抬眼见一少年执剑正往厅中冲来,目光恶狠狠将江起闻盯住。

剑光闪烁就要至他面前,江起闻慌忙道了句“殿下”,我登时反应过来,顺手拿了只茶杯打向那少年手腕处,那少年吃痛,剑便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两声响。

“瀚儿,不可冲动!”厅外一老妇匆匆在簇拥下赶来。

那少年浑然听不见一般,只把目光转向我,“你又是何人?”

江起闻慢条斯理跟他介绍:“放肆,竟然对晋王殿下无礼。晋王殿下与本官一同奉圣上之命前来查案,你柳府就是如此招待的吗?”

他倒挺会狐假虎威。

那少年脸一阵青一阵白,身后老妇人赶紧上前:“见过晋王殿下,见过江大人。孙儿无礼,老身给两位大人赔罪了。”转头又对一丫鬟喝道,“春喜,还不将少爷带走!”

江起闻向柳府的人一一询问着案情,本王只竖着耳朵听,听出两个关键,一是这柳文崖平日生活节俭,不像是个会贪污的人。二是这柳文崖为人和善,对待府中奴仆也时常问候关心,故柳文崖去了,柳府上下都是一片伤心。

问询完,江起闻又说要去柳文崖从前的屋子里看看,待我随他一并进了屋,他便让柳府的人退下,等屋内只剩我二人时,问我:“殿下听出什么了?”

我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听他们这一通说完,连本王也觉得是你在构陷柳文崖了。”

打开衣柜,翻出柳文崖的衣裳一瞧,许多都还打着补丁。指给江起闻看,他也不吃惊。

“这间屋子,大理寺之前已搜过一次了。”

“哦?搜到什么了?”

江起闻摇头:“都是平常起居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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