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我大摇大摆往楼上走,我与他边走边聊,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

得,这厮比我还抠,什么都没带就来了。

景杉似是看透我心中所想,拉着我的袖子一本正经道:“皇兄,咱们清白做人,不要授人于柄啊……”

话没说完,门口又进来一人,容颜俊美,束一顶白玉冠,一袭青衣,袖子上滚了一圈金边,张口就叫了一声“晋王殿下”。

我跟景杉就这样看着贺栎山随手往那点礼的仆从怀里丢了一个金灿灿的盒子,快步走了过来。

景杉眼珠子就随着那盒子下坠的方向转了一圈,转过头道:“安王这是捎的什么礼?”

贺栎山回头看了一眼,回了一句:“没什么,一颗夜明珠。”

景杉捂住心口,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我笑道:“瞧瞧人家安王,礼数比你周全。”

“三哥,”景杉有气无力地松开我的袖子,“我要是有他那样有钱,整个京城你决计不能找到比我礼数还周全的人。”

安王贺栎山,常为人说道的优点有三个。

一是有钱。

二是有钱。

三还是有钱。

贺栎山他爹是太祖赐封的异姓王,风光无限,又老来得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宝贝,从小宠得没边。传闻他小时候喜欢夜明珠,他爹四方搜罗,一时珠价大涨,后来他带着满箱子夜明珠去了淮隐河,又一颗颗的将珠子扔进湖中,十分天真无忌地道,吃了我的珠子,这些鱼就能发光了。

此事被好事之人作诗流传,贺栎山一跃成为临安纨绔之首,连一向不言人是非的太傅都说过一句话,安王一世英名,皆毁于其子之手。“以珠饲鱼”更是被引为典故,算得上是十分辱人脸面的讽词。

唯有景杉对他颇为钦佩,说是“前朝赵玉金屋养狗,如今贺栎山以珠饲鱼。明珠值千金,这样比起来还是我朝能人辈出,更胜一筹”。

再说回景杉。

我父皇膝下五子一女,景杉是最不像话的一个。读书不行,骑射不会,还时常逃课,曾气得徐司业当堂晕厥,醒后弃卷离宫,直言要告老还乡。他又最会卖乖,父皇拿他没辙,最后特批他先不入国子监,在寝殿自行参悟一年。

虽是参悟,但还是配了先生,每月另需写策论一篇交予父皇查阅。大哥二哥都是省得轻重的人,唯我那时候年少无知,允下帮他写策论欺瞒父皇,最后东窗事发,被罚跪了两天两夜。

最最可气的是,父皇称他年幼,都是因着我才贪玩好耍,免去了他的责罚。

好在他良心未泯,晓得我都是替他遭罪,便常常给我带些好玩的物件,对我嘘寒问暖,一来二去,几个兄弟当中,就只有他与我经常走动。

我离京之前一直待在宫中,不像贺栎山在宫外自在,认识的朋友不多,有什么郊游或者聚宴,他便总是将我捎带上,免得我在京中寂寞。

景杉天性好玩,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主,今天这局谢文没递过请帖,是上次吃酒的时候贺栎山提到京中有个叫谢文的才子,作诗很厉害,景杉便说想见识一下,拉着我一同要来。

来的都是风雅人物,加之顾及我三人身份,席间客气得很,放不大开,饭吃到一半,景杉又觉得无趣,便一味吃酒,把自己灌醉了,让我送他回去,贺栎山于是抽身离席,跟我一起将景杉扶了出去。

他醉到门口,又好像清醒一些了,走路没那么软了,我一时也摸不准他真醉假醉,说了一句“夜明珠掉地上了”。他立马瞪大了眼睛埋头去地上找,贺栎山吭哧一笑,景杉幽幽转过头,顶着一脸嫣红说:“三哥,你又打趣我。”

他再转过脸跟贺栎山道:“你怎么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有意思,仿若贺栎山的钱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贺栎山沉吟片刻,道:“平日也少来这等宴席,想来庆祝高中,应景些的也当是风雅之物,家中都是些金银珠宝,虽藏着几幅前人的字画,但都是心爱之物,不太舍得,只有这夜明珠稍稍合适。”

景杉十分疑惑地道:“哪里合适了?”

贺栎山神神秘秘道:“康王没听说过两个故事?”

景杉醉醺醺晃着脑袋:“什么故事?”

贺栎山举扇子往空中一点,道:“一个叫囊萤映雪,一个叫凿壁偷光。有了这珠子,不就不用凿墙壁,也不用捉萤火虫了?”

景杉再用幽怨的目光将贺栎山盯住——饶是他脑子再缺根筋,也明白贺栎山逗着他玩呢。

我将景杉塞进轿子,吩咐轿夫将他们家王爷好生送回府,等轿子走远了,转身跟贺栎山道:“还是安王考虑得周到,等他谢文穷得用不上油灯的时候,就可以用你送的这颗夜明珠看书了。”

贺栎山笑道:“殿下说得是。”

他扭头往酒楼外看了几眼,问:“殿下没乘轿子过来吗?”

我道:“没。”

贺栎山道:“缘何?”

我道:“轿子坏了,正教人修呢。”

贺栎山点了点头:“夜路独行不甚方便,殿下若不嫌弃,不如与我同乘?”

我住的宅子有一些远,他要先将我送回去,马车行了许久,我喝得不少,也有些倦意,但马车颠簸,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车里空气闷,我于是掀开车帘透气。夜里不知道为何突然下了小雨,就在这一会儿,飘进来绵绵雨丝。

我将车帘放了下来,道:“要不是安王,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府。”

“殿下同我客气什么。”贺栎山顿了顿,又道,“殿下出去一躺回来,客气生分不少,反倒叫我不知如何面对了。”

夜已经深了,周遭寂静,只有“啪嗒”“啪嗒”的马蹄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春闱之前,殿下曾经叫我帮忙要过记载全部考生的名录。”

我转头看贺栎山:“怎么了?”

他闭着眼,脸颊中央泛着淡淡的红——大抵也是有些醉了,沉默了好长时间,才又开口道:“我没有给殿下吴州籍贯考生的名录。”

我拉开车帘,对车夫呵了一声“停车”。车停下来,驾车的两名仆从被我驱使去了远处的屋檐下等候,车上只剩下了我和贺栎山两人。

我抚了抚额头,下车转了两圈,雨不大,雨丝绵绵拍在我脑门上,稍微将我浇清醒了,我再坐上车,尽量平缓地开口:“为何?”

贺栎山道:“科举舞弊是大罪。”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额头:“你认为有人找我通融,你以为我要徇私?我从吴州回来,你觉得这个考生是吴州人?你倒是好会揣测。”

贺栎山转过头,一双桃花眼清明无比,一动不动将我看着,道:“殿下如今反应,倒是验证了我心中猜想。”

我不语。

贺栎山道:“若真有抱负学问,蝇营狗苟的勾当,断然是看不上眼的。殿下,科举事关重大,春闱一到,各大考官家里面都是拜帖,钻研之辈四处请托,殿下身居高位,何必为了这种人犯险。”

我叹一口气,无奈道:“从未有人找过我要行这方便。”

贺栎山道:“即便不是此人主动,但让殿下动了帮忙的心思,又怎么能说他没有经营此道呢?”

我道:“安王是想说本王愚钝,受骗上当。”

贺栎山道:“小王绝无此意。小王是想说——”

我打断他:“如今春闱已过,本王就是有力气也没处使了,安王若是愿意,不知道可否将先前删去的那部分考生名字重新交给本王看看?”

贺栎山迟疑片刻,道:“殿下若是需要,小王就去给殿下寻来。”

我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安王。”

贺栎山又是沉默,片刻,说:“所以小王说殿下出去一趟,生分不少。”

我道:“我倒觉得是安王心有芥蒂,不愿撸直了舌头说话。”

贺栎山怔了一下,突然便笑了。

第3章

两个驾车的奴仆重新上车,马车继续往前赶,我和贺栎山都没再讲话,颠簸之下也睡不着,就这样安静了大概一刻钟,马车突然便停了。

还没等我二人询问,车帘子便掀开了。

驾车的一共两人,一人年长些,三四十出头,一人年纪小,十五六岁,掀帘子的是那个少年,长得精瘦,张口先对着贺栎山叫了一声“王爷”,再看向我,垂着头道:“王爷,晋王殿下,前面有人吵架,把路给挡了。”

“吵架就吵架,路这么宽,还能给挡了?”贺栎山拿着扇柄将侧端的车帘掀开,伸头往外面瞧了一眼,“还真是走不了了。”

我凑过头问:“怎么回事?”

贺栎山将车帘放了下来,躬身往前面钻去:“外边下着雨呢,我瞧瞧去,殿下在里头先坐会儿。”

等贺栎山下车,车里一下子空旷不少,我钻到贺栎山坐的一侧,拉开帘子,瞧见那少年给他撑着伞,两人没有走多远,就在马车旁边候着。马车停的地方是一条窄道,晚上人不多,通行本来畅通,不过路中间横着另一匹马,刚好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那马不是寻常马,马鞍、笼头、衔铁,都是军中的款式,牵马的人穿着甲胄,盔甲乌黑泛光,领子红中带绀,我当下一个激灵——

神武营的兵。

这窄道内屋檐边点着灯笼,那个兵看见贺栎山下车了,皱了一下眉头,又将头给扭了回去,似乎并没有让路的意思。今天这酒在外边吃,人多眼杂,贺栎山换了一架朴素的马车,没有什么装饰,是寻常商贾能用的制式。

贺栎山说是去瞧瞧,还真只是瞧瞧。就揣个手立在边上不动了,只看道路中间那几个人吵架——

除了那个兵之外,旁边还站了几个穿着长衫的书生,地上躺着一个捂着腿的青年,路边有一块摔开口的盒子,盒子边上落着碎成两半的玉佩。

“送信又如何?送信便可以横冲直撞,目无王法吗?”

“不过是块破玉,延误了军机,你们担待得起吗?”

“呵,照你这般说,还得我们给你赔不是了?”

“你……”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旁若无人,贺栎山还在那津津有味地听着,倒是那个兵被几个书生你一言我一语堵着说不出来话,脸上又黑又赤,扭头呵了贺栎山一句:

“你是什么人,停在这里做什么?!”

那撑伞的少年上前半步,伸手指着那兵,脸上刚升起来点怒气,张口要说点什么,贺栎山伸手将他挡在了身后,施施然拱手,温声细气。

“军爷,不是小民不愿意走,实在是走不了啊。”

他一边讲话一边将目光扫向那一匹横在路中间的马,那兵闻言一滞,脸上五颜六色,好像这会儿才回过来神似的,架也不吵了,驾上马风驰电掣地出了这条窄道。

那几个书生倒是不依不饶,除了地上那个躺着的,其余都追了出去。可惜那马奔驰得太快,越追越是追不上,几人便又停了下来。

贺栎山上了车,跟那个少年喊了一句“驾车”,接着钻进了车厢,对我道:“没事了,殿下。是神武营的兵,撞坏了人东西不肯道歉,被拉着不让走。”

“本王都瞧见了,安王倒是能屈能伸的很。”

“叫殿下见笑了,”贺栎山将衣裳抻平,道,“小王亮了身份,那兵回去张嘴给别人说了,流言传来传去,最后也不知道能传成什么样。”

他沉吟片刻,又道:“虽然小王这名声早就不算清白了,但小王有时自矜,还是惧怕外人胡说,捅出来什么不必要的篓子。”

贺栎山在临安的名气很大,一个人名气大,往往在某个方面要特别突出,到其他人都赶不上的地步。

他长相不俗,为人风流,出手又是一等一的阔绰,以上三点,难有人望其项背,但最最重要的是,他相当的不学无术,一个人要是有学有术,往往不喜欢跟三教九流,身边往来都是有学问的人,但这世上有学问的人不多,高洁之辈就更更少,所以便没有什么朋友。

贺栎山府上歌姬舞姬,倌似的人物不少,他在外面喝酒听曲,看上哪个就带哪个回去,一掷千金眼睛都不带眨,外边里面红颜友朋无数,多一张嘴议论,他名气就又长一分。

以上种种,市井坊间喜欢议论称道,朝中之人却很看不上,觉得是铜臭、浊气,难听点便是败家子,所以有官身的往往不愿意跟他走近,免得坏了声名。他和景杉出去喝酒,会的也都是些纨绔子弟,今天破天荒去了谢文的宴会,景杉只待了一会就招架不住酸气,遂才溜之大吉。

“安王深夜出行,还专门不坐平常用的轿子,是担心旁人说你在外面鬼混,又带了美妾回家吗?”

“殿下又揶揄小王,”贺栎山沉痛地捂住胸口,“可惜此番去的是晋王府,要说鬼混,也该是殿下鬼混完,带小王我回去。”

他这人爱跟浪荡子交往,讲些混账话从不害臊,再纠缠下去,反倒是我吃亏,我遂不再多言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侧首一看,见贺栎山唇角微勾,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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