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远远看着有个背影很像祁桁的人从卖桂花糕的铺子里走出来,我赶紧上去跟着。

他走得极为地快,拎着桂花糕,转眼就转入了另一条街,我只得小跑上前追他,可转过跟他一样的街角,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人了。

奇了怪了。

我就这么在街巷中穿梭,许久,终于见到有个身形跟祁桁很像的人,背对着我,站在一个窄小的房子门前,正跟个小孩儿说着话。

“我记得带走了的……”边说边在袖子里掏,上下左右都摸遍。

听这声音,肯定是祁桁没错。

我快步走上前,正预备叫住他,又听得小孩说:“你是不是不会做,诓我的呀。他们都说没见过可以扇翅膀的蝴蝶,老刘头也说自己编不出来。哎,不过也没什么,只是让他们将我笑话一番。谢谢你请我吃桂花糕,但是骗人是不对的,你以后不要骗人了,好吗?”

有朝一日,我竟能见到祁桁被人教训的时刻。他被呛得哑口无言,我走过去赶紧掏出蝴蝶,握着叶茎伸到小孩面前,“是不是这样式的蝴蝶?”

叶茎晃动,蝴蝶也跟着晃动,那小孩地眼倏地亮了。

“竟然真的有……”他痴痴看着我手,伸手要来接。

祁桁转头看我,有些诧异:“你……”

“方才在路上捡的,猜可能是你落下的,一路寻你,终于在这把你找着了。”

我将叶茎交到小孩儿手里,他接过去左右地晃,脸上高兴极了。耳边传来祁桁的一声“多谢”。

小孩握着的蝴蝶翅膀忽地冒出一根嫩叶来,再冒出第二根,第三根……再整个散成了孔雀开屏状。一双眼骤然惊了、暗了,看着我泫然欲泣了。

居然就这么散架了……

“呃,方才捡起来之前好像不小心踩了一脚……”

祁桁好一阵将他哄好,答应他下次带给他两个一样的蝴蝶,一个给他,一个让他拿去给隔壁的小彤儿。

与祁桁一同走出小巷,我赶紧开口道歉:“都怪我踩那一脚,害你又要多花功夫再去编两个蝴蝶。”

祁桁道:“哪里,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将他哄好。”

这下叫我更是汗颜,要不是我,他可能还不至于哄得那么麻烦,答应那么多要求。我于是便没有再说话,走了一阵,突然听他开口。

“你不去找那个书局老板换书吗?”

抬头看,已经走回了原来的街,一眼就能看见正前方“文瀚书局”的牌子。我纠结着要怎么将这篇翻过,余光却瞥见他唇角微勾,似乎在笑。

“你笑话我?”

祁桁目光盈盈,清寒扫去,只余粼粼水色:“我家书局从不卖那种劣本,你要是想看,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好的。”

我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到了书局里头的一间小屋。

实则我原本是要拒绝的,但话到了嘴边,看着他认真神色,就是怎么都出不了口,只能愣愣地道个好字。

祁桁靠在书架前,拿着书兴致勃勃地边翻边与我讲。

“这一副景画得佳,意境到了,但人物有些变形。”

“这副,人和景融合得恰到好处,可线条就稍显粗糙。”

“这几页收录的都是惜花少早期的作品,稍有些僵硬生涩。后面的就好多了,先情后景,线条流畅,配文也妙。”

祁桁给我看的几册,画和讲解都不算露骨,画功更是远超薛熠给我的那本,将露未露,含蓄得很。

但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心虚者见谓之心虚。

可能是我境界没到,看了几页脸就臊得发慌。

侧目看他,只见他眼眸清亮,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可见其对艺术的赏鉴水平已经到达了一种罕见的高度。

我等俗人与他作比,只能是自取其辱,羞态毕露,遂赶紧捂住他手中翻着的那页:“唔,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种的书。”

祁桁愣愣将头一点,合上书往书架中塞,塞得用力了些,便将一本上头架子的书晃了下来,我俯身想帮他捡起,见到书翻开的那页,目光骤然一滞。

“哦,这是画的龙阳。”祁桁转过身也俯下来看,语气不以为意。

“这,怎么,这?”我愕然。

“这屋子放的都是这一类的书,书客们不好意思在大堂里头翻,遂都堆在了这儿。”

我吃惊的是这个吗?

祁桁捡起书,又是一本正经地翻给我看:“画男子的,多是少爷书童,王侯娈侍这么个配,虽有风流韵味,但憋屈倾轧得很,我不喜欢。”

我尚在第一层羞着,他已经透过画生出对其中故事的隐忧砭弊了。

这或许就是境界。

我道:“我倒是没……看过这种的。”

“是吗?其实这本画功还行。”他言罢翻开册子,又在那给我熏陶艺术了。

我讷讷的羞着,祁桁侃侃地谈着,看到最后,我好像也似乎领悟到了他的那一层境界,合上书页,恍然地对他道:“这个顾生真不是个东西,可叹那书童众叛亲离苦苦等了他十年,他却去娶了张府的小姐。”

祁桁也摇头叹道:“府中奴仆,岂能与大户人家的小姐作比?且世间从未有过求娶男子的先例。”

“可他明明已经答应了永向离要跟他相伴一生。这书也是奇怪,前头还情真意切得紧,为了他挨打,为了他被逐出家门,怎么后头,忽然就……不是这个味了呢?难不成他先前都是装出来的吗?”

“或许爱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从前他是个俊秀的书童,十年后呢?他脸皮皱了,身材粗了,嗓子也不似顾生爱的如莺在耳了。”祁桁轻抚书的封皮,语气平淡,“色衰而爱驰,不论男女,书中所写,喜厌不过转瞬,人生常变常新,不过常态。”

我心中哽得难受,不知是因为这个故事,还是因为他说的话。

“可是,只是因为相貌变了就不喜欢,那还算真正的爱吗?我若是爱一个人,不论他是美是丑,是年少是衰老,是贫是富,是贵是贱,永远都不会变。”

祁桁神情微愣,看着我许久,方道:“那么被你喜欢应当是件幸事。”

他几不可查地晃了晃头,“只是你年纪尚小,焉知此时的喜欢,五年、十年之后仍然不会变呢?更或许你现在是这样的想法,过些日子,遇到些什么事,便换了另一种想法。”

我听他所说不知为何不太畅快,辩道:“总之我是不会做顾生那样的人。既然你也不知道五年、十年之后的我会是什么样,那么怎么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不会跟此时的我一样呢?”

祁桁沉默许久,方才轻而又轻地笑了一声:“你倒是第一个读完之后这么说的人。”

“什么?”

“寻常人读完这本,说的都是万不要做永向离这样的人,信错人,痴痴地等,蹉跎一生。”祁桁将书放回书架,道,“世人看书,多爱将自己放在书中最可怜那个上。可关了书,又大多想做顾生那样的人,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欢爱、钱财,一个都舍不得丢。”

第22章

果然我还是没真修到祁桁那种境界。一回了将军府,我就原形毕露。躺在床上,脑中全是那些情啊爱的诗文图画,一副讲“春夜中把酒言欢”,一副讲“西风里并肩策马”,还有一副讲“暮云间相视簪花”。

景好,人好,处处都是绝妙。

无怪人家是珍本,只看过那么一回,就让人在脑子里留恋往返往返留恋。

尤其是那顾生和永向离在城门口诀别的那段,永向离一个手在身后握拳,一个手似抬未抬,想要将人留着,又知自己留不住,眼中痴痴望着,道尽了离别不舍之苦。

虽然这段写得绘得极妙,但仍然叫我有些耿耿于怀。

顾生既然已经那样子对他了,他怎么就不能潇洒点走呢?知道不被喜欢了,何不干脆放手,何至于受后来的苦?

这情之一字,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想着这些图,又想着之前跟祁桁一起看书的场景,不知怎的就把他也带入了进去。

碧树琼花,小池映月,是我与他把盏相谈;西风萧索,他邀我共乘一驾,驰于枫林晚间,惊起萧萧红叶无数;山峦层叠,晚黛浮照,是我簪花在他发间,他低头一笑,也化作人间一抹春色。

我面皮发烫,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后来几日,那些画原本如何勾勒的已在我脑海中渐渐淡了,只记得那个景,景里不是顾生和永向离,而是我和祁桁。

总是想起,又总是挥之不去。

终于叫我得出一个结论。

这种书还是不要同旁人一道看的好。

***

在府中休息的期间,我又收到了贺栎山寄来将军府的信。

里面说了自我走后景杉在国子监是如何艰难水深火热,宸妃又是如何对景杉生气,我的大哥又是如何的刻苦,还有他又在城中玩了什么、吃了什么,最后写了句,“遥寄离思,皆堪无用,盼吃好玩好,即颂近安”。

唔,连想念的话都懒得跟我讲了。罢,被他二人惦记的时候,从没赖着过什么好事。我提笔沾了墨,准备好好跟他诉诉我在军营里受的苦,刚写完“见字如晤”这四个字,忽地又落不下笔了。

写信这种事,好像是只报喜不报忧的。报完忧,亲友远在天边,也帮不上什么忙。话来无用,不如不话。

于是就只写了入营数月,我锤炼了身体,精进了武艺,然后去了书院念书,其中遇见了什么趣事,环境都是什么情况。

一张纸写了不到一半就讲完了。

似乎有些浪费这千里奔波送去的一封书信。

提着笔想了半天,决定再对贺栎山问候一番凑凑字数。

——“话别半载,经夏涉秋。山川千里,心路咫尺,不尽依迟。明月清风,宝室华阁,旧日曾游,历历仍在。”

有些牙酸,但足以表达我对他的挂念。

——“相识总角,贴见寸心,故秉笔直陈。虽拥金池,莫作纨绔。风流堂前毕,芳名万古流。解书会意,穷年兀兀,不负春光。望自斟恭谨,少行荒唐。”

提醒他少败家,多读书。

——“书不尽意,思君思君。翘企示复。”

批评得过了,再缓和地重提我的思愁。

嚯,刚好写满一页纸。

对着窗吹干,我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正准备封口,忽地想起了先前在书局看的那几本书。灵光一闪,寻了两张白纸,也裁成信纸的大小,简单描了两幅画。

一副是在军营,一个小人在烈日下练武。另一幅是在书院,一群小人在讲堂中听课。

待画干毕,一同塞进了信封寄去。

***

月假放完,我又一个人回了书院。

本来是第二天早上才开始讲课,但将军府在城西,书院在城东,还得爬山上去,早晨是赶不及的,遂头一天的下午就去了书院。

日暮将倾,鸟翔天际,行在书院之中,只能听见自己绵软的脚步声。

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那夜我独自一人睡在枕竹轩中,窗外是风声,雷声,雨声,雨声如石坠地,惊雷一阵接着一阵,狂风吹得门哐哐作响。

我抱着被子,脑子里全是小时候听奴婢太监们讲的宫里“怨气”“冤魂”一类的故事,越想越想害怕,越害怕越想。雷雨不停,风也不停,好像不是风在拍门,而是真的有人在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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