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监说没了,临走的时候,又对他提点了一句,“康王殿下,这兰花珍贵,就是不太好养活,御花园种了十株,已经死了三株了。您得好好侍弄,要是养死了,那是大大的不敬。”

景杉欲哭无泪。

他几方打听,知道了城中有个叫韩元的花匠,爱花如命,对侍弄之事颇有心得,于是去请了,然而人家心气高,不愿入府为仆。他将此事讲给了贺栎山听,贺栎山先是笑话了他一通,然后说自己跟这韩元有点交情,愿意再帮他游说游说。

那韩元最终是答应了,不过提了个条件,说这王府花园的格局、布置,种什么不种什么,都得按他的意思。

只要能保住那株兰花,这点小小的要求算得了什么?景杉当即就同意了。

然而置办花木,也是个花钱的地方,景杉囊中羞涩,最后还是找贺栎山借的银子。

因此,他康王府的园子,贺栎山算是出了八成力。

我听完,对贺栎山十分同情,觉得我跟贺栎山,应当是上辈子一起欠了景杉许多债,这辈子才来替他挡灾挡难的。

贺栎山闻之,掩扇一笑,说:“若是如此,晋王殿下欠得肯定比小王多。”

到成婚的那天,我和贺栎山第一次见到新娘子,席间他跟我坐得近,见我在看,就跟我讲关于他从坊间听说的一些关于新娘子的事情。

未来的康王妃吴筠羡,是吴英唯一的一个女儿,她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各个武艺高强。据说她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闲暇之余好跟人比试,手下败将无数。

她日常喜扮男装上街,时常斗蛐赌钱,坊间被人尊称“吴六爷”,曾言“恨非男儿身,无路报家国”,是说书人口中十分离经叛道的人物。话本《晚姬传》就是以她为原型,讲一个女子女扮男装从戎杀敌,最终成为一代开国大将的故事。

评书这事,听得就是个稀奇,就是个不寻常,虽然有人唾有人捧,但只要今日所讲有“吴六爷”这几个字,茶馆的生意就不会太差。讲到后来,已经没什么能讲了,重点又渐渐不在她所做的那些事上了。

纵观史书列传中的王侯世家,要说一个人的成就,首先要讲这个人的外貌,好像一个人如果要干成什么大事,那么他的长相也一定要非比寻常。可能是吴筠羡做的事太过离经叛道,连带着她这个人的长相也变得十分离经叛道。

一说她瞳大如牛,身高八尺,而四肢如豕。

一说她眼似绿豆,口大过耳,面骨横斜偶流涎液。

还有人说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单单往那一站就能把人吓厥。

市面上也开始售卖她的画像,号称买回去能够辟邪。

如此到了她及笄之年,已然没有男儿敢上他家提亲。她爹吴英终于觉着事情大了,跟各个说书的馆子私下交待,不让再提“吴六爷”这几个字。

这么沉寂了一年,她长到了十八岁,仍是无人问津。吴英更是着急了,要是过了十八还不嫁出去,必然惹人非议,当下勒令将她禁足,也不许她再以男装示人,还逼着她去参加些诗会,结交些闺中女子,或者是看得上眼的男儿。

可惜,为时晚矣。

一则是旁人听说了她的名声,纷纷变色而逃。

一则是她“英武不凡”久了,对那些个“谦谦公子”都不太瞧得上。

说到这里,我问:“景杉她就瞧得上吗?”

“王妃对斗蛐打牌这些男人家的玩意也很喜欢,知道景杉也好此道,再加上吴英吴将军,还有宸妃的撮合,就欣然同意了。”

我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贺栎山埋着头忍笑。

这些繁琐的流程交代完,早就天黑,天边一轮弯月高挂,灯笼将宅院照得亮如白昼,四周还有些吵闹,我喝多了酒,脑子有些昏沉了,害怕等会儿做出来什么有伤大雅的事情,借口小解,起身出去透气。

走到清静的庭院之中,一个小亭立在湖边,由一个小桥连着,正好可以歇息,我走过去坐下,风一吹,不知道怎么身子就软了,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唤我。

那声音清润而渺然,似梦似幻,我便不当真。

过来好一阵,困意终于如潮而退,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身在亭中,亭外挂着灯笼,月光烛光,照亮了我眼前站着的人。

“晋王殿下?”

他穿着一袭白衣,就在我身前站着。

“子湛?”我不由自主地答了。

景杉知道他害他三皇兄我在神武营那里丢了面,吃了我的银子,专门给林承之,还有其他翰林院的几个,发了请帖——他自认这样就显得没有那么明显。我可能也沾了景杉瞻前顾后的毛病,人不在的时候,空惦记,人在的时候,却不敢动作,明明知道他就坐在那里,目光都躲着去——免得叫其他人看出来我心中端倪。

我不再敢多喝,不过是怕在他面前失态。

“方才远远看见有人在亭中,恐有人喝醉了坠湖,于是上前查探,没想到会是殿下……殿下,此处风大,容易着凉,还是回去再睡吧。”林承之退后半步,冲我拱手,“下官的友人还在外头等着,下官先行一步,殿下告辞。”

他匆匆转身,我心中一动,站起身来:“子湛,别走。”

林承之脚步停下来,背对着我,语气依然如同刚才从容。

“殿下喝醉了。”

“子湛。”我轻声重复。

林承之仍然背对着我,面朝远处,轻声道:“殿下认错人了吧?”

我就这么跟他对立,我不开口,他也不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晚风起得大了,刮过来,掀起来他月白色的薄衫,他在风中不动分毫。

风有些刮眼,我忍不住垂下来眼睛。

“是,本王认错了。”

我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看他穿过回廊,身影没入夜色,久久未动分毫。

我怎么会认错。

崇礼殿外,小池塘边,清风庭前杨花里。

往事拣来细数,件件是你,幕幕是你,梦里梦外……都是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本王心悦你,已有五年。

第17章

我喝了许多酒,回去麻烦,索性就在景杉府上住下。屋子里面染着香,不知道是什么香,可能有安神的功效,也可能没有,只是我喝得多,困意比较浓,总之倒头就睡了过去。

然后就是做梦,迷迷瞪瞪,一团虚空之中,见了一个人,。

穿着湛蓝的长衫,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鱼缸,奔跑在回廊之上,不时低头看被抖得乱游的红尾小鱼。水溅到了他手上,指尖有些滑腻,他害怕脱手,拽得更紧,一路跑出了书院,跑到了山下,在一处街角站定。

“先生的鱼缸,你们输了。”他道。

一群少年分成两拨站着,听了这话,左侧的那拨高声呼着。右侧的那拨中站出个人,愤愤不平。

“只是第一局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言罢,领着其余围在他身后的人走了。

捧着鱼缸的少年脸上挂着笑,忽听得人一句“呀,水都撒光了”,神色顿时慌乱了。

“先生的鱼在吐泡泡。”

“先生的鱼是不是要死了?”

“怎么办,先生最宝贝的小红鲤,曲戍,你完了。”

原来梦见的是我自己。

我磕磕巴巴道:“怎,怎么办?”

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拽住我手腕。

“跟我来。”

我随他跑了两步,绕到小巷的另一头。是铺子的后门,堆着许多杂物,他掀开一个大缸的木盖,用一旁挂着的木勺舀了水倒进缸里。

有人奇道,“祁桁,你怎么知道这里头有水啊?”

祁桁头也不抬地道:“卖茶的铺子,喜留雨水。”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铜板,放在木盖上。

又有一少年道,“不过取些雨水,干嘛要给他钱。”人群中也有人笑道:“就是,这雨水是老天爷赐的,与这店何干。再说了,你要是真觉得感谢,这一个铜板也不值钱啊。”

众人开始哄笑。此刻,我忽然记起来那时许多人不满祁桁受先生喜爱,故爱当着面奚他几句。

“留这铜板,只是为了告知主人取了水。不然无故少了水,主人心里猜忌,恐怕连剩下的水也不敢拿来烹茶了。”

闻言,众人不说话了。良久,我听见耳边有人小声说:“他倒是会为别人着想。”眼神几分轻蔑,大概是觉得他装模作样。

众人都盯着鱼,等那条小红鲤一个挺身重新游动了,纷纷松了口气。

“曲戍,你胆子可真大啊。”

“怎么着也不能输给他们书院啊。”

“赶紧放回去吧,等会先生可该发现了。”

一路上,众人都对我说些佩服赞赏的话,我一时有些飘飘然,祁桁却一直皱着眉头,临进书院了,才小声凑到我耳边,“你以后少跟着他们胡闹。”

吴州的两大书院,弘文书院和崇礼书院,上至先生下至学生,互相都看不太惯。我们与弘文书院的人私下打赌三局,输的人要凑钱请赢的人去城里最贵的酒楼吃饭。

我义正言辞道:“怎叫胡闹呢,这是给书院争面子。”

我们与弘文书院的第一局,便是互挑一个各自认为的彼此书院先生最珍爱之物,不敢去拿的,便要自个认怂。

他没好气道:“要争面子,也该在学问上争,你们私下打赌,是意气,玩闹。”

他不过虚长我一岁,讲起话来时常比先生还古板,我于是不再说了。午休时间已过,其他人都溜回了学堂,他站在走廊外替我看着,我悄咪咪准备走进先生的房间还鱼缸,忽然听得一声大喊。

“曲戍,你上哪去了。”

心一惊,手一抖,鱼缸就坠地了。

梦里都是浮动的水,鱼,还有透不过气的闷。

我睁开眼来,已经日上三竿。

昨晚酒喝得多,头有些发疼,我在房间里转了转,没翻出来什么书本、笔墨纸砚一类能消遣的玩物,干脆出去走了走,路上碰到个丫鬟,经我问了,说景杉还没起来,府里上下都还忙着,我于是打了声招呼,自己走了。

路上想起来昨晚做的梦,一点点地寻着脉络,记起来很多往事。

那梦是我的回忆,也不全然是回忆。

记忆里我并没有将鱼缸打碎,祁桁也并没有站在走廊外替我瞧着。进书院的那一刻,天上突然掉下一坨鸟屎,好险差点砸在我手背上,我受了一惊,直接将鱼缸甩出去了。

祁桁离我最近,伸手堪堪接住飞出的鱼缸。

那小红鲤却落在地上,被书院的猫叼进嘴,倏地跑掉了。

众人皆是震惊,同情。我望着空空如也的鱼缸,悲从中来。

后来,祁桁装作要问先生问题,跟先生讨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则溜出书院,去市集上挑了条相似的小红鲤,装进鱼缸,偷偷放了回去。

过了几日,先生为我们讲《南华经》,讲到兴起,忍不住喜道,他桌前的小红鲤每日听他诵读《南华经》,突然长胖许多,可见万物确实有灵。

众生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不语,祁桁在我旁边念叨,“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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