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长得更密更茂盛,院中多了几个刻着花纹的石凳,两头石狮子,一块巨大的奇石,被花团簇拥着立在池塘边上,我走上小桥,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走,结果被这些花花草草,改了道的路弄得迷失,绕了一圈,越绕却越远了。

我虽然从前来过许多次安王府,但都是贺栎山带着玩,没有走尽,他家的宅子起码有康王府三倍不止的大小,路越绕越陌生,灯笼也越来越暗,我担心绕远了更找不着路,当即停下来,沿着刚才来的路线往回走。

刚才有条岔路,我选的左边走,现在我便掉头往右边去,沿路我看见驼峰墙下,墙角位置栽着一棵树,风吹过去,树影婆娑,在夜里看着有些瘆人,灯笼挂在屋檐一角,隔远了看有一点朦胧,我走上前去,将树枝扯了过来。

果然是天雪玉兰。

这回倒是走对了。

这时候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别碰!”

那声音又急又厉,我倏然将树枝撇开,转过头去。

一个梳着百叶髻的女子面色焦急地冲我走来,伸手就抓住我左手的手腕,将我往外面带离,一边走一边讲话,“这害人精,莫不失说的话你也信?我告诉你,摘这花不仅讨不了王爷欢心,叫王爷发现,明天一早你就得逐出府去。”

什么?

她拽着我在回廊的入口站定,我借着光看清她的长相,峨眉朱唇,眼睛细长,看着有一点眼熟——好像是刚才过来劝架的那几个之中的一个。

“你可知这玉兰什么来历?”

我道:“什么来历?”

她忽然顿了一下:“哦,我也不知道。”

我:“……”

她道:“你只需要知道满座院子的花树,安王最爱这一棵天雪玉兰。府里面之前来了新人,莫不失说王爷最爱男人簪花,尤其是簪玉兰花,结果你知道怎么着?”

扯上莫不失,联系刚才的事情,我终于理清楚一点眉头,勉强一猜——

“那人摘了花,被安王发现,逐出了王府?”

那女子点头:“你猜对了。”她露出一些赞许目光,围着我打转,捏着下巴,“看你也不是个木头,怎么做出来这种蠢事。你且记住了,今后在府上,这人说的话半个字都不要信。他巴不得整个乌惜苑的人都被赶出去,只剩他一个才好。”

我点头称是:“多谢姑娘。”

她摆了摆手:“谢倒不必了,我只是怕王爷知道这件事,迁怒整个乌惜苑,莫不失是个没脑子的。他以为王爷拿他当什么宝贝,王爷要真那样宝贝他,还将我们带回去做什么?我们在王爷眼中,不过都是一样的人物。闯出来祸事,王爷不会觉得是哪一个人的错,只会觉得我们难管教,以后对我们这些人规矩更多。”

“姑娘身在其中,倒是看得清楚。”

“我也只是看你是个好说话的,看你也长得一派正气,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做这样营生——算了,你过去如何,是贱是贵,在这里都没有什么所谓,以色示人,长得好看便是了,有那么多讲究做什么。”

那女子停了一下,目光看向远处,手往左边指了指,“刚才跟莫不失吵架那个,赵欢希,从前也是官宦出身,家里出了事,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现在只剩下他一个男孙,他从小读的书也多,也会骑射之术,平常有些端着,不过他人不坏,只要你不去他面前议论他什么,他就不会跟你做对。”

她说着,突然笑起来,“之前莫不失嘲讽他一句,被他记恨到现在,两个人只要见面就要吵上两句。”

她手在院子里又指挥一通,“至于其他人,都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不过……”

她停下来没说话,我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王爷爱搜罗美人,却不爱碰她们。”她说完,扭过头,端详我的神情,“我知道,说出来你是不会信的。”

我信个屁。

“可是我在外面听说,安王他——”

“安王他夜夜笙歌?”那女子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点是不假。我们王府经常热闹得很,王爷专门养着那么多伶人舞姬,就是宴客之用。我在这乌惜苑待得算最久的几个,这里面许多人都喜欢说王爷召他们去陪寝,实则这些话他们不敢在王爷面前说。”

“这里面的下人也懂看人脸色,王爷看上去最喜欢谁,以后恐要纳谁为妾,他们就去逢迎谁,看起来冷落谁,就爱搭不理,有时候短衣少食,欺负人不会张口——自然也没人敢去王爷跟前抱怨,除了莫不失那样的。”

“王爷允许我们进出王府,只需要跟管家报备,出去做什么,这些人在外面张嘴乱说,传得王爷似乎是色迷心窍,每天晚上美人就没有断过。实则王爷是个高洁之人。”

“吭——”

那姑娘扭头盯我一眼,“你怎么了?”

我赶紧将墙扶住,背过身去,“没什么,呛着了。姑娘继续说。”

“哦,我们王爷他喜欢琴棋书画,还爱养花……”

她絮絮叨叨着自顾自往前面走,我也不好意思打断,就跟在她背后走着,突然之间她停下来,往四周看了一眼,拍了一下手,“哎呀,忘记了,王爷受伤了,我得去看看王爷,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就说我刚才明明有事要做的——”

她话到这里,提着裙摆就走了。

我再站定了往四周看,又是刚才我经过的那个什么乌惜苑,这会儿房间里面灯都没亮,没有人,不知道是不是跟她一样,都跑去看他们家王爷了。

我继续往刚才选的那条道走,四下静谧,突然之间我便觉得有一些萧索——他这里热热闹闹,身边有人知冷知热,我住在晋王府,孤家寡人一个,也难怪他怕我孤寂,总将我捎带上。

我寻到了客房,一会儿的功夫,之前那个本来要带路的丫鬟跑了过来,说安王问我明天早上要吃点什么,先吩咐上,好让下人早点出去买菜准备。

我心想劳烦准备,就说要吃外面不远一条街上的油饼,明早买过来就是。

那丫鬟点头应下,之后给我准备了热水,从柜子里抖出来一条干净的被褥,我洗漱一番,就这么睡下。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直接去找了贺栎山。

本来我想看看他腿伤怎么样,有没有大碍,结果走到门口,发现门倒是开着,不过正堵着,好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相貌清丽的公子,都在那里水泄不通的围着,没有我站的地儿。

其中昨天晚上叫住过我的莫不失也在,他见了我,走两步过来,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另外一个跟他吵架的赵欢希也在,从人群中出来,指着他鼻子:“怎么,你是条狗吗?在这里撒了尿,别人都不准从这儿过?”

“你!”

莫不失听到这句话就扑了上去,扯赵欢希的头发。两边本来围着的人又赶紧过来将他们拉开,那天晚上过来提醒过我的女子也在,叉着腰在中间说了一句“王爷正在床上躺着,你们不关心王爷,只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没完,叫王爷知道,心里怎么想?”,两个人登时就不掐了,又围上去将门堵着。

这些人只堵着门,却不进去,我于是凑过去问了一句:“怎么都不进去?”

人群中不知道谁回了我一句:“大夫不让进。”

“哦,王爷伤得重吗?”我又问。

另一个人说:“不重,就是崴到脚了,大夫正在换药呢。”

我再问:“换药也不能看吗?”

又不知道谁在说:“本来是让看的,大夫说我们吵,挤来挤去,将我们都赶出来了。”

想来他伤得应该不重,不然不会这样热热闹闹。我转身便走了,出府的时候刚好遇见茶生——上次驾马的那个少年,我于是将他叫过来。

“跟你们王爷说,我走了,兰溪街的张大油饼很出名,让他替我尝尝。还有……”

茶生点头,然后问:“还有什么?”

“还有本王不算不辞而别,早上去看过他,不过关心他的美人太多,本王留着反而碍事,劳烦他还要分神应付我。”

第15章

贺栎山的脚休养了半个月,总算是好了。景杉那边也是听了宸妃的劝,决心正经将婚成了,王府上下也都在布置这件事,不过期间又出了一个小插曲。

那天正是夜里,贺栎山叫了茶生过来我府上传信,说康王殿下找他商量,觉得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断袖,决定去慕玉楼试一试,如果真是,也应该拒了这桩婚事。

景杉的脑子有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看起来糊涂,有时候又机灵,看起来机灵,又总是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荒唐事。

我跟着茶生出了门,贺栎山的马车就停在岔路口,他已经出发要去捉人,茶生腿脚快,被派过来传话,我上了马车,贺栎山便道:“康王殿下前来找了小王商议,还问我这道都有什么讲究。”

“你当时怎么不拦住他?”我道。

贺栎山道:“小王哪里能拦得住康王。而且……”他皱起来眉头,“小王看康王是心里有结,已经无关成婚这一件事,他就是要跟宸妃对着干。”

是。

他要装断袖,根本不需要去慕玉馆亲自试什么,他不过是想要宸妃失望,骗自己寻到了乐子,是他迫不得已染上癖好,给所有人看看他有多荒唐,让这桩婚事里面许许多多的人期望他做的一切都成空——

可其实这件事真正害着的只有他。

“景杉如今还没有长醒。”

贺栎山看向我:“殿下,你知道你离京这些年,我过得有多苦了吧?”

我二人来了慕玉楼,贺栎山叫出来老板,打听到景杉所在房间,我二人立刻冲了进去,床上正躺着一个人,脱了一半的衣裳,景杉自个儿躲在房间一角,看见贺栎山和我来了,竟然也不意外。

“安王,你怎么就能喜欢男人呢?”声音幽怨极了,好像他是被强拉过来那个。

我登时松了一口气。

贺栎山将那个小倌叫了出去,我三人就这样在桌前坐下,没等我和贺栎山说什么,景杉就先开口道,“三哥,这回我是真悟了。”

我没好气扫他一眼,“你悟什么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娘要儿娶,儿不得不娶。”

他这一番话说得委屈,我抬头去看,他的顶天立地男儿泪又滑下来一行,两个眼泡都肿了。贺栎山见了,掏出来一条手帕——那条手帕上面还有香气,绣着一对鸳鸯,不知道是哪位温香软玉塞给他的。

景山接过手帕,擦了下眼泪,没料到越流越多,最后干脆把手帕丢到一边,拿袖子揩起来。

“三哥,无论怎么选,都是我娘选的最对。我早晚要成婚,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不是今年也是明年。她选的人也好,我也找不出来更配的。我今天在这里一夜荒唐,跑去拒婚,明天父皇就要将我叫过去,吴英吴将军,想必也要生不小的气,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本事,还闯这么大的祸,叫父皇面子上挂不住——我娘去找他,他亲自赐的婚,他要生了气,见我阳奉阴违,说不准连我的爵位都摘了,踹我去苦寒之地,一辈子不准回京。”

他这个呆子,又笨又聪明的。

我放缓声音,“既然你都知道,何苦为之?”

景杉摇了摇头,不肯说话,一会儿,推开窗户,仰头去看月亮,喃喃自语。

“三哥,什么都好,只是我不高兴。”

一会儿,再说:“我不高兴。”

楼下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叮叮咚咚的撞击声,透过窗户传了上来。我走到窗边,将窗户另一边也推开。

只见慕玉楼的前院走进来一队士兵,各个配着刀,穿着盔甲,每两个人一组,分头往几个出口的地方堵去,余下的人正往楼上走,只剩下一个尾巴,不知道上去了几个人,光看尾巴,至少已经是三个。

“神武营的人,”贺栎山走过来,在我耳朵边开口,声音肃穆,“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景杉本来正靠着另一扇窗户兀自感伤,听了这话,立刻跺了一下脚,“不好!”

贺栎山也道:“不好。”

神武营出动不知道要来做什么,但看这阵仗,保准不会是规规矩矩谁都不想打扰的。

景杉火急火燎扒开窗户,身子已经支出去一半,贺栎山眼疾手快将他按了回来:“康王莫急,你现在跳下去只能被抓个正着。”

景杉这下子又一个箭步窜到了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好,连头都蒙了进去,立马又伸出一只手来,将本来束好的帘帐拉了下来,贺栎山走到他床边,语气已经非常无奈:“康王殿下,你不会以为把自己裹进被子,神武营的人就能装看不见吧?”

不仅不会装看不见,反而更愿意过来揭开他的真面目。

景杉于是将头伸出来,“那怎么办?!我要是被抓到,我的一世英名……我、我……”

他额上冷汗直流,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登登”的踏步声,还有刀剑相撞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门打开的声音——就在隔壁,然后就是尖叫声,夹杂着官兵的呵斥,离得不算远,讲话声音也大,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办案”“捉拿奸细”的字眼。

贺栎山道:“似乎是在搜人。”

景杉本来就不好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两个眼睛在地上找来找去,不知道在找什么,我猜是在找洞,突然之间他脸色一亮,抬头过来瞧我:“三哥,好三哥,三皇兄,你刚回京不久,别说这些官兵了,朝中多少人都不识得你模样,不如,你帮我挡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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