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皇虽然最看中我大哥,早早立了他当储君,但如今他人还健在,太子却在背地里做这种事,自古为抢皇位,兄弟相残父子相杀的事情不在少数,太子着急,惹怒了他,也说得过去。

我点头,喝茶。

“太子殿下被皇上训斥之后,心中惶恐,对下官,及其他东宫宾客、奴婢,一概没有什么好脸色。”黎垣道,“过了些日子,皇上似乎消了气,来东宫考校太子功课,见太子殿下答之有物,政事也处理得不错,便夸奖了太子几句。太子很是高兴,对我等脸色也好了许多。再又几日,皇上命太子陪同射猎,太子欣然去了,竭力表现,然未猎到一物不说,还因策马过快,将自己摔了下来。”

他话讲到这里,停下来,抬头看我。

我脑子忽然浮现出来当日见到段景岚的情形,“你莫不要告诉我,这事还跟我有关?”

黎垣点头道:“皇上有些失望,但也并没有多加斥责,只是提到了殿下。”

我心头一凉。

“提我什么了?”

“皇上说,若太子有殿下您一半勇武便好了。”

鬼扯。

我端着茶喝,没有讲话。

“您离京这些年,曲将军常写信给皇上,汇完军务,总要聊上您两句。”

“听闻您打遍军中无敌手,还曾一人连挑一百个水匪,带人捣了合洋帮的老巢。吴州那边的水匪江盗都惧您非常,传您是武神下凡,过路商船甚至打着帮您办事的名号以保平安。”

“皇上常常将信展给太子看,鞭策太子,故而太子和皇后,一直都担心殿下从处州回来。”

我一口茶水呛在喉咙。

打遍军中无敌手,一人连挑一百个水匪,完全没听说过。捣合洋帮老巢这事倒是真有过,消息刚放出去,那水匪吓得跑来自首,没有费一兵一卒。

我刚想解释,转念又想若真有这信,我外公写这些东西为我美言,无外是为了彰显他的家教门风,如此挑明,不是指认他欺君吗?

我忽然之间有些想笑。

扯了扯嘴角,发现这笑有点苦,于是便不再笑了。

“太子殿下回了宫,心情更是郁结,约我等商讨,大先生便说,三殿下您回京之后,皇上就对太子殿下有了许多猜忌,恐是您在背后挑拨。”

“太子殿下则说,您进宫还没几次,何来机会挑拨?大先生又说,即便没有挑拨,皇上之前说要废太子之位,心里一定是有了旁的考量。”

“太子殿下脸色便蓦地变了。”

我的心情也蓦地坏了。

我道:“父皇若真器重于我,如何会将我送去吴州?我人在宫外,也不常进宫面圣,当年在宫中,父皇跟我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不该怀疑在我头上。”

黎垣道:“非是您做了什么,而是旁人觉得您做了什么。若不是知晓这一点,殿下为何要将下官安插在太子身边呢?”

我道:“本王无心帝位,只是不得不防。”

“可见殿下防的这一手是十分必要。殿下领兵剿匪,在圣上面前出了风头,桩桩件件都叫太子起疑。”黎垣道,“太子殿下恐要对您动手。”

我转头看了一眼门的方向。

黎垣道:“殿下放心,下官一直看着呢,外面没有人。”

我道:“本王不是看人,本王是听黎先生提了一句,看外头有没有我大哥预备好的明枪暗箭,正对准我二人呢。”

黎垣:“……殿下说笑了。”

我道:“黎先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殿下不会不懂。下官拙见,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此机会,设局一番,令皇上彻底废了太子之位,再徐徐谋之。”

我捧着茶继续喝,喝空了,放下杯子,黎垣又给我添茶。这里的茶比我府上的茶涩,先前有些口渴,现在不渴了,喝了两口,便觉得没什么滋味了,反而倒胃口。

我放下茶杯:“黎先生想如何设局?”

“太子既然想对殿下您动手,殿下何不将计就计?”黎垣伸出两根手指,“要知皇上最不喜两件事,一则结党,二则兄弟相争。太子已经犯了皇上第一个忌讳,如今要再犯第二个,皇上必然不能轻易饶过太子。”

如今天子是个奇人,他最爱挑拨离间,但又最讨厌兄弟阋墙背后一刀,其实仔细想来,这中间也不矛盾,一个人连亲兄弟都不顾,说明冷血,对兄弟冷血,对父母又如何呢?

他既想要几个皇子都有出息,又担心其中出来个白眼狼,某天没有防住,把他自己也给害了。

我琢磨了阵,“听黎先生这意思,似乎已经知道太子要对本王如何下手了?”

黎垣微微颔首,道:“下月围猎,众王公、武将都要陪皇上去裕达围场。”

裕达是本朝疆域内最大最常用的一个围场。每年年中,我父皇都会去此处狩猎。围场离京近百里,占地辽阔,然有沟有丘有林,地形复杂曲折,又常有稀罕的猛兽出没,确实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黎垣道:“太子殿下已买通马圉,等殿下您去了,当日所骑的马会被人提前下药。那药发作缓慢,通常得等上两三个时辰,那时您必然已离营地远了……”

我道:“黎先生说太子忌惮本王‘勇武’,既已知道本王‘勇武’,又如何觉得一匹疯马就能致本王于死地?”

黎垣摇摇头,道:“并非是致马疯癫的药。药性发作之后,马身上会散发出异香。”

我道:“异香?”

黎垣道:“不错,寻常人闻不见此香,只有经验老到的马倌能闻见。虎熊闻见了,便会兽性狂发,逐香而来。届时……”

“届时我若不敌,必驾马而逃,然因我身下这匹马的味道,不仅甩不掉这些野兽,奔逃之中恐引来更多同类。”我心下一寒,“待这些虎熊将本王和那马的尸身啃食完毕,也留不下什么证据了。倒是个周全的计策。”

黎垣道:“太子既已下了决心,必然是想一击即中。”

我问道:“这都是我大哥跟你说的?”

黎垣神情有些微妙,道:“太子殿下怎会跟下官透露这些。是太子与大先生商议,下官在门前听了一耳朵。后来见大先生确实去找了宫里的马圉,这下才来跟殿下通气。”

我道:“那么,黎先生觉得本王要如何将计就计?”

黎垣微微一笑,用指头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二”字。

“殿下只需与二皇子换马,再指认马圉,将太子之计揭露,太子设计杀害二皇子,圣上必定不会轻饶。您前头那两位一死一废……则天下,唾手可得。”

第11章

大理寺跟衙门的人安排好了时间,提前找了个人来通知我,说案子在什么时候开审,要来哪些人,问需要不需要给康王殿下也设个座。

这案子人抓来在牢里关了有一段时间,江起闻据说是正在忙另一件大案,过了大概十天才抽出空来,会审就安排在衙门,案情什么的,虽然还没有开审,但来龙去脉都已经满城风雨,内情简单,所以都想一次审完,不要再往后麻烦。

这案子虽然转交给了我,但景杉还是名义上真正主事那个,我想既然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不如也将他叫来。

他知道人已经抓到,审理也只是走个流程,开开心心答应了。跟徐能说他休养了半月,病已经好了,也可以勉强来将这个案子处理完。

到了审理那天,除了康王,我,徐能,江起闻之外,衙门还来了一个人。

魏阖。

他来之前,徐能没有跟我说,我有些意外,去看江起闻,他也有些意外,徐能也一样,我心里大概有了数,叫人给魏阖设座,他就在这时推却了。

说是他自己不是此案主审,没有资格在这里坐,姿态摆得极低,低到徐能都吓得站了起来,接着他又说:“这犯事的是末将手下的人,末将也有不可推辞的责任。来这里受审理所应当。”

这下连江起闻也站起来了。

景杉一个劲儿看我,我想了想,道:“那么多兵,几百双眼睛也看不过来,魏将军跟此事有什么关系?本王素闻神武营军纪严明,反而是那个兵不守规矩,将魏将军连累了,将军不可受审,来人,给魏将军赐座。”

魏阖不再推却,就这么在徐能旁边坐下。

本身他在这件事情上就不清不楚,我心里想是不是上次去神武营的时候说了那样话,叫他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跑过来这里玩一招负荆请罪,景杉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了,余光不停地瞥魏阖,里面有些不快。

他说要受审,有人敢先定他有罪吗?

我这句话定下,案子结束,就不会再牵扯魏阖身上。至于那个兵,等会被提上来,看见魏阖在这里,也必然不敢再乱讲话,捅出来魏阖曾经在中间做过什么,神武营在城中是否真的如那么多人所说,犯过种种事情——

风言风语,可不止这一件。

我心里稍微有些烦躁,但这件事本身也不宜再横生枝节,让捕快带了王武里——也便是那个犯事的兵上来,林承之也已经在衙前等着了,干脆一并带过来,只盼早点将事情办完。

审案这件事我是个外行,于是便让江起闻代劳。我和景杉在旁边看,大理寺和衙门的人分别都记着口供。

衙门外面陆陆续续涌聚了一些人来,这件事公开审理,本身就是我父皇的意思,证明这其中并无不可告人的地方,审着审着,本王都有一些困了,忽然之间便听见魏阖中气十足的一声。

“慢着!”

我刚刚还在飘荡着的魂就这么归位,睡意全无,想起来刚刚正审理到什么地方——似乎是林承之正交代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魏阖两手搭靠在座椅上,眉毛竖起来,眼睛向下冲着林承之。

他讲完这两个字,就停了下来,江起闻皱着眉头,也没继续往下,一会儿扭过头,“魏将军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魏阖半闭着眼睛,这才继续往下:“林修撰说,那天夜里你的几个朋友被军马撞折了腿,送到医馆,后来你去探望,得知他们口中交代撞人的人是我神武营的兵,是这样吧?”

外头人头耸动,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因为魏阖的质问,突然之间都静了下来。

我道:“魏将军,这件事城中许多人都知道,那匹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很多双眼睛看着,并不是林修撰污蔑。”

魏阖看向我,道:“末将并不是说撞人这事污蔑。”

江起闻道:“那将军的意思?”

魏阖道:“林修撰既然说那几个考生已经返乡,那就证明此案并没有证人,林修撰听人转述,怎么能够证明那几个人考生说的是实话呢?”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林承之冷冷道:“魏将军觉得什么才算证据?”

他这话锋锐得很,魏阖问他,他不作解释——分明他不认魏阖有资格坐在堂上。魏阖脸色有些难看,徐能一个劲儿擦汗,江起闻就在这时道:“魏将军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林修撰可还有别的旁证?”

林承之道:“下官没有别的旁证。”

他将头转向在旁边跪着的王武里。

“下官前来报案,指认嫌疑之人,如何查明,下官不是府尹大人,也不是从大理寺来,更不是皇上钦点的主审,故而下官在这件事上不敢妄议。审问下官,其实不如审审下官旁边这位。”

江起闻有意给他解围缓和,他倒好,话里话外又在挤兑魏阖,生怕魏阖轻松将他放过似的。徐能一张老脸皱成了菊花,——估计他最没有想到,本来那么好讲话一个人,到了堂上整了这出好戏,叫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听林承之的审王武里,多少有点不将魏阖放在眼里,听魏阖的审林承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被门外那些人看好戏的传出去,打成逢迎之人,从此也跟神武营一样被人戳脊梁骨,说书的唱戏的编排不完。

最关键这件事,那天我跟徐能去神武营抓人,王武里并没有叫冤,也因着这样,大家都觉得好审,现在魏阖横插一脚,就算他有认罪的心思,魏阖不想他认,他必然不敢认——驳了魏阖的脸面,从今往后在军中,必然不得好了。

孰轻孰重,只要脑子没缺都不可能掂量不出来。

我于是道:“魏将军说得有道理。”

江起闻道:“晋王殿下的意思是?”

我道:“本王看魏将军的意思不是林修撰在其中作假,而是担心林修撰遭人蒙骗,传了假话。如今那几个考生都已经返乡,将人抓回来指认自然最好,但人走在哪里也不知道,派去找也不一定找得回来。草率结案,对林修撰和魏将军都不公平,所以确实需要旁证,以免冤枉好人。”

魏阖看着我道:“晋王殿下讲到末将心里去了。”

江起闻环视堂前一周,在林承之身上停留一阵,目光收回。

“既然这样,不如今天先审到这里,等之后下官和徐大人派人去找一下本案其他见证,之后再看是否真是林修撰所转述的那人,至于王武里,就先带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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