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梦到我和怀瑾小时候——”
他俩几乎同时开口,谢离听完这句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手捂心口:“你这不分好歹的小白眼狼。”
林故渊乜斜他一眼,明明不带感情,可那一眼的时间长了些,眼梢偏转的幅度大了些,好似一尾小银鱼在清水里游弋而过,勾的人心头发痒。
“跟我说说,你们又怎么同门情深了?”
林故渊的嘴角往上一勾。
他曾是个爱玩又倔强的性子,儿时与闻怀瑾厮混一处,一个任意挥洒,一个养尊处优,带领师兄弟们到处贪玩胡闹,偷喝酒闹个酩酊大醉更不是一次两次,一回他因对剑谱理解不同,与玉玄子当众叫板,被师尊关起来打了四十板子,直打的他快死过去,整日整夜躺着,水米不进,唇焦口燥,奄奄一息。
他心气极高,便是死也不肯低头认错,不惜绝食以明志,玉虚来看望他,他强撑病体,傲然道:“弟子无错。”奈何身体虚弱,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玉虚摇头:“你对剑法理解无错,顶撞师叔却罪无可赦。”
他心中更是不服,油然而生一股少年意气,玉虚子带他去到后崖,指着崖上一株傲雪苍松,“以树比人,若不经风欺雪压,断其旁逸斜枝,便难有此苍劲临风之态。”
又道:“故渊你天资甚高,聪敏多思,然聪敏则逆反,多思则心志不坚,傲慢则不见他人之长,极易受左道所惑,若不思悔改,还不如那生性愚鲁之人,我罚你,是为惜才,是为让你谦虚自守,砥砺前行,将来于乱花迷眼之际仍能守住心中一份傲骨。你可懂?”
师尊不顾玉玄子等人反对,解他禁足,亲自喂以粥饭,为他擦身换药,恰逢他感染风寒之症,成夜里高烧不退,惊厥抽搐,牙齿打颤,睡梦中连连喊娘,师父那样严厉古板的人,日夜守着他,背着他四处求医问药,至今仍记得那温暖手掌放在额上,便如父亲一般。
他病好后便洗心革面,再不和怀瑾胡作非为,收敛了飞扬的性情,愈发沉稳寡淡,有些东西压制的久了,也就忘了。
谢离听他说完,仍是意犹未尽,叹了口气,道:“你啊,你不是性子冷,你是太能忍,吃软不吃硬,一头顺着毛捋的犟驴。”
林故渊道:“你我私下来往,互通消息,关乎整个侠义道的利益安危,天下武林绝不能容我,昆仑派一向持身清正,师尊为我派掌门,如此决定,自有他的顾虑,我也有我的顾虑。”
“谢离,我在思过堂跪了一天一夜,半点未思己过,想的都是你,从我们认识开始,桩桩件件,从始至终。”
他紧抿双唇,生怕稍一失去控制,便要无遮无拦的吐露了心事,可话憋得太久,终要有个宣泄的地方:“我知道你好,可是空口无凭,辩也辩不出什么结果,我想、我想堂堂正正的——”
谢离道:“我活到现在,好的坏的都有过了,万事不甚在意——士为知己者死,你肯对我倾诉这些,我感动的很,从前我骗你瞒你,总是暗地里利用你助我成事,便是如今,你与我同路而行,也不过是被我害的无处可去,但从今日起,我向你起誓,我对你坦诚相待,再不逼你,我等着你,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可好?”
魔尊是江湖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原是这般体贴备至,一本正经对他一名后辈说些低伏作小的痴缠话语,林故渊先是觉得他不遵礼法,后又想到谢离等一干魔教中人,个个稀奇古怪,率真烂漫,哪有一个懂什么前辈后辈的礼法规矩?
他脸色微红,偎进谢离怀里,再无二话。
洞外突然响起一阵悠然的歌声。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那歌声沙哑而空旷,在空山之间回响不绝,正是一天一地的潇潇大雪,悠缈苍茫,暗藏雄浑内力,一曲唱罢,歌者大笑而去。
两人听入了神,直到歌声止息才面面相觑:“是谁!”
神智虽早已清醒,酣醉后的身体却有些不适应,一步踏出,竟踉跄了一下,落在后面,抬头看见一道人影惊掠而过,大步踏过覆盖地面的松软白雪,一个脚印也未曾留下,人影越过山巅雾霭,转身之时,隐约看见那人蔽衣芒鞋,胸前一捧花白的胡子。
林故渊心里一动,猛然提剑疾走,一路踏过雪松和青岩,惊得雪团簌簌下落,朗声道:“前辈!前辈留步!”
那人立在山巅,缓缓回头,竟是一个满脸沟壑的耄耋老人,身如瘦鹤,须长二尺,面容清癯消瘦,却颇有慈色,戏笑道:“两只小猢狲嘁嘁喳喳好没礼貌,小老儿好好地睡着觉,你们又是你爱我,又是我爱你,又是你亲我一口,又是我亲你一下,亲热个没完没了,臊的咱一张老脸都没地方放,懒觉也睡不得啦!”
林故渊听见心事被人调侃,不由脸红,“晚辈与他有君子之约,怎会做那等、那等——”
他突然住口,疑惑地打量那古怪的布衣老者,心说他与谢离的谈话声小之又小,又是在地缝深处,怎么会吵得外面的人睡不着?再看向那老者,顿时明了——此人熟睡时能明察秋毫,想必内力极高,此时他所站位置与自己相隔百丈,一个在坡地,一个在山顶,隔着山里的大风和没头乱撞的细雪,声音借由内力平平送来,甚为敦正平和,多一分太过刺耳,少一分便听不清楚,竟如面对面谈笑风生一般。
昆仑圣域三千雪峰矗立云霄,苦寒无比,千山鸟绝,万径人灭,什么老人能来去自如,还有此充盈内力?
他和谢离交换一个眼神,当即丹田蓄力,将内力化入声音送了过去,朝山上的人远远作揖道:“晚辈林故渊,拜见苍南道长——”
这便是昆仑派真正的掌门人,道号苍南,此人数十年前遁迹山野,一直隐居游历,将门派事务尽皆转手给玉虚、玉玄、玉移、玉清四位玉字辈弟子,其中又以玉虚子主事,自己则做了个甩手老仙人,在江湖露面的次数一只手便数的过来,别说各门派都快忘了他才是昆仑派的正经掌门,连派内年轻一辈的弟子都不大认识他。
那老者手里提着一只烤红薯在啃,听见这声敬称,着急忙慌的将红薯往袖里一藏,抽出浮尘搭在臂上,故作姿态的微微颔首,“福生无量天尊。”
他穿着一身旧布道袍,到处打着补丁,十分不讲究,但颔首立定,一挥浮尘,竟也像是脏孩子洗了澡,自内而外透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气。
林故渊急忙持剑作揖,苍南的脸一下子拉的老长,“姓林的臭小子,你行的是什么礼,怎么,有了小情郎就不认师门了么?”
他把浮尘往背后一插,一边擦胡须沾着的红薯屑,一边忙里偷闲翻了个白眼,“你瞧瞧你穿的是什么东西,我们昆仑山的小猢狲什么时候能穿成这样满山跑了?”
林故渊披着谢离的玄色罩衫,脸又是一红,心说方才他们在洞中谈话已被他尽数听去,再掩饰也是无用,苦笑道:“晚辈怎敢?晚辈所行不端,已经被师尊逐出门墙,实在不敢玷污师门礼数。”
第101章 旧地之一
苍南道人微微唔了一声,“逐出师门了,怪不得,那是可以不守我们昆仑山的规矩了。甚好,快收拾收拾,跟你这情郎下山过好日子去吧,老头儿还有事,先走一步。”
什么叫甚好?林故渊一头雾水,这说话不着调的老头儿真是昆仑掌门?
眼看着那老道要脚底抹油,他往雪地跪地一拜:“掌门师公——”
苍南道人摸了摸耳朵尖,回过头来,“呦,不叫前辈,又成了掌门师公,怎么,你舍不得我们昆仑派吗?”
林故渊这个头几乎将额头磕出了血,咬着牙,一字一句都像含着刀子,“晚辈自小在昆仑山长大,自幼蒙受师门大恩,心中实在愧疚,若能使师尊收回成命,故渊甘愿粉身碎骨……”
“行行行,别文绉绉,我听着别扭。”苍南道人用小拇指抠了抠耳朵,话锋一转,“不就是想让我求求情,让你回师门吗,粉身碎骨你都愿意,就不能听你师尊的话,把你身边这什么知己至交一剑杀了?”
林故渊的脸一下子失去血色。
“师公怎知师尊是要我、要我……”
苍南道微微笑道:“你与他的话老头儿听明白了,你是既不忍心负你这小情郎,又不忍心辜负师门之义,两头为难,这中间必定是我徒儿横插一脚,棒打鸳鸯,是不是?”
林故渊低头默默不语。
苍南道人干脆的摇头,朝谢离一努下巴,“这事我管不了,你旁边这个若是一寻常人等,玉虚子定不会下狠心将你这得意门生逐出门墙,说罢,他是哪门哪派,师承何方?是旁门,还是左道?”
他目光笃定睿智,自有一股坦荡荡的率直之气,丝毫没有问询之意,倒像早已有了答案,单单等着他坦白似的。
林故渊被他清明的眼神追得无所遁逃,咀嚼这番话的滋味,脸上一阵发烧,低声道:“掌门师公料事如神,故渊敬服。”他看了谢离一眼,叹道,“他是魔教的人。”
苍南道人向谢离匆匆投去一瞥,“天邪令的人?怪不得。”他略有些惊讶,又会心一笑,对林故渊道:“你对师公倒是坦诚。”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故渊竟从他那仙风道骨的脸上读出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得意和顽皮 ,不由皱起眉头。
苍南道人忙敛去笑意,仰鼻望天,冷哼一声,“你这小孩儿胆子好大,我只当咱们昆仑派被我那好徒儿执掌多年,早已是风清气正,没想到还能出这么一个捅篓子的捣蛋鬼。”
林故渊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只好道:“师公谬赞。”
苍南道人在他身上打量一圈儿,沉吟道:“这么说来,你品性倒是不差,被赶下山还处处维护师门,也没小人得志、不管不顾的与情郎滚做一团,确实是我昆仑教出的弟子,相较之下,长生老祖比你差的远了。”
他这对林故渊所说,眼角余光却看向谢离,颇有深意。
这却有一个渊源,传闻百年之前,创建天邪令的便是一名门正派叛逃弟子,所收留招募的也是武林中一些犯下重错,被江湖联手诛杀的大恶人,间或收留一些脾气古怪的文人、巫医、术士等不被江湖认同的外道人士,只是当时势力有限,只能作为这群乌合之众的避难之所,难以与各正派抗衡。
后来才出了长生老祖这心术不正的武学奇才。
长生老祖当年叛出全真,前途名声毁于一旦,此人记仇不记恩,被逐出师门后,不思己过,反而将一腔忿恨全部发泄在了昔日同门身上,从此对全真教、乃至全武林的所谓正派恨之入骨,一心一意与侠义道为敌,十年后魔功大成,破关而出,见正道便杀,见忠良便屠,后来心性愈发暴虐古怪,见不得夫妻恩爱、母慈子孝等等一切人间真情,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手上灭门、屠杀等案不计其数。
他自全真起家,却蔑视正统僧道而拜黑蛇神,以黑蚺为图腾,天邪令这一称呼也慢慢成了正道所谓的魔教。
数十年里,正道与魔教抵死抗争,死伤不计其数,长生老祖死后,冷先生率领魔教总舵退避南疆,这才有了些安宁太平,但冤冤相报如何能停?魔教与江湖的牵绊又何时真正止息?
魔教总舵式微,枝枝脉脉却尽数蛰伏于江湖,盐路、漕运、盗匪、马帮、乃至做皮肉生意的胭脂道都与他们渊源颇深,更别提出了名的几家以制毒、暗器为家传,不被正道推崇的门派在两边摇摆不定,只要总舵一声令下,三十年前腥风血雨便要重现江湖,如何不让一众正道又恨又惧?
苍南掌门突然提起这一茬,是以长生老祖之过提醒他,更是敲山震虎——敲他这座被逐出师门的山,要震慑谁,一目了然。
林故渊的心重重往下一坠,凄然道:“师门可对我不仁,我绝不敢对师门不义。”
苍南道人却是个大而化之的顽皮性子,转头打量谢离:“就他一个人嘚吧,你是哑巴么?还是你内功修为太差,怕一开口就露了馅儿?”
谢离因听他称“天邪令”而非“魔教”,对这侠义道的老掌门生出了几分好奇心,噗嗤一笑:“好聒噪的老头儿,比我还能啰嗦。”又道:“你从昨夜就跟着我们,一把年纪听人说悄悄话,害不害臊?”
他说得轻描淡写,林故渊暗暗吃了一惊:昨夜?昨夜自己醉的厉害,根本没发觉周围是否有人蛰伏——也怪他自己,好像只要谢离在,办的事就总是不像样,是回过神来要扯着头发骂自己“蠢货”的那种不像样。
苍南道人果然也被问懵了,瞪大了一双黑甲虫般晶亮的眼睛看向谢离,缓缓道:“天下竟有人能识破我的龟息之术,还如此年轻,了不得,真了不得,果然后生可畏,老头儿老了,不中用了。”
谢离懒洋洋道:“识破个屁的龟息术,你们那门呼吸吐纳的功夫,一用出来,往地上一趴,光听动静还寻思是个鳖呢。”
“那你如何能发现我踪迹?”
“我搬着酒坛子给他倒酒,听见有人伏在石头后面吸溜口水,半夜借撒尿摸回去一看,一地红薯皮,就猜到蹲了个傻的。”
苍南愣了好半天,连说了几个你、你、你这猴儿,随后迸出一串哈哈大笑,震得四周松盖直往下掉雪团,半晌摸摸索索从袖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烤红薯,扬手朝谢离凌空抛来,说了句:“请。”
谢离接住道了声谢,从后腰摸出酒葫芦,也凌空抛了回去,笑嘻嘻道:“拿去,看再馋坏了老人家。”
昆仑禁酒是百年来的规矩,不料那老头儿双目放光,拔盖灌了一大口,呸道:“什么狗屁。”
谢离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就这狗屁,爱喝不喝,我们妖魔邪道不作兴惜老怜贫。”
他俩人一口一个屎尿屁,嘴炮打的兴起,林故渊却笑不出来,心想师公云游四海,此番突然现身昆仑定有原因,一路跟踪自己和谢离,想必也不是真的为了偷听他们谈话,不自主的蹙着眉头,添了几分忧虑。
他总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给谢离使了个眼色,轻轻道:“放尊重了,别再惹麻烦。”谢离最喜欢他板着脸的认真样子,只觉心旌柔软,卸去内力,以平日说话声音柔声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咳。”苍南道人大咳一声,剜了谢离一眼,大有“我又不聋,听得见你放屁”的架势,道:“喂,后生仔,虽然喝了你的酒,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你们天邪令当年屠害侠义道,杀过的人、造过的孽可是多了,这些年咱们冤冤相报,结下的梁子也是深了,一一细数,武林各派哪个没有几位丧身魔教刀下的师叔前辈?但如今你一声不吭,连个名讳也不报,便害得我的徒孙被撵出师门,是不是太不拿我们昆仑山当一回事了?”
“名讳么?那没什么大不了的,若老先生能守口如瓶,告诉你也无妨。”
苍南道人哼道:“贫道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早将江湖纷争撩至一边,管你是姓马还是姓牛。”
谢离微微一笑,应道:“姓谢,单名一个离字。”
这名字一说出口,仿佛石子落入水面,苍南道人的表情忽然一变。
他打量着谢离,自言自语:“姓谢,你这年纪,这性情,说话时的这股子内力……”他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敛尽,皱纹微动,半阖了眼皮仰头回忆,从无数陈年旧事里抽丝剥茧,好一阵子才睁开眼睛,问道,“小孩儿,你师父是谁?”
谢离淡淡道:“无名之辈。”
“可是姓冷?”
这句话让谢离倒吸了一口短促的寒气,眼里涌起深深的戒备。
“冷教主一向可好?”
这回连林故渊也不由诧异,谢离更是眉头深锁,斟酌片刻,答道:“劳烦您老人家惦记,师父已仙逝一年有余。”
第102章 旧地之二
苍南道人有些唏嘘,叹了口气:“可惜,你们天邪令上下五十年,就属他跳的出浮名虚妄,算是个人物。”
谢离道:“老先生与师父有过交情?”
“曾有数面之缘,并未有幸深交——想当年围剿魔教,贫道年纪尚轻,也曾出过手。”他仿佛不愿意回答,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雪山,后退了两步,远远冲两人摇手:“行了,快走吧,老头儿年纪大了,看不得年轻人吃苦受罪,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头儿也不明白,不想管了。”又对林故渊道:“你这孩子重情重义,是棵好苗子。”
他忽然住口:“走了,走了。”
说罢便要运轻功,林故渊急的紧赶两步:“掌门师公留步——”
苍南道人:“还有何事?”他见林故渊神态诚恳,摆了摆手,“你问回门派的事啊,管不了的,就连咱们昆仑山的大小事务,老头儿既然转手让别人操心受累,就不好觍着脸再问,何况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一切皆有定数,儿孙有儿孙的福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还是少插手,免得损了自己的福寿。”
林故渊不依不饶,抱拳一揖:“请掌门师公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