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谢离辩驳道:“这是你打碎的,我还没喝完……”
话音未落,林故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至谢离跟前,捞起朔风,一连发出数剑,倒竖了一双长眉:“你再多说一句试试?”
“不敢,再不敢了……”只见剑光四射,谢离被他打得连滚带爬,卷了一头枯草落叶,嘴里犹不住絮絮叨叨,“我啊,‘虽千万人吾往矣’,平生只一处软肋,就是怕老婆……”
林故渊横眉冷对:“你再说一句!”
谢离苦着脸道:“不说了,不说了,心尖儿上的小亲亲,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除了听小娘子的话,我还能怎么办……”
林故渊恨得牙酸:“你这人,再好不了了。”说罢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再不理他。
一连几天,山里都是这样一幅图景,偌大一片梅林挂满雪白宣纸,漫天纸片飞舞,恍若晴天落雪,梅斋十多名仆役一字排开,手里端着盛放棉花和宣纸的木托盘,破了便换,急急忙忙,奔上奔下,活像是开了染布坊。
从一开始全员裁纸、粘棉花、奔来奔去四处悬挂,到只一两人懒洋洋的打扫撤换,再到所有人一起坐在坡地上,十来个脑袋随着他的剑的方向齐刷刷向右,向左,等来一个漂亮收尾,只见一剑刺往数个方向,大张薄的近乎透明的宣纸随风飘摆舞动,棉絮一团团却挑在剑尖,分毫不错,一众修士打扮的仆役簇拥着谢离,一同鼓起掌来,此起彼伏的嗷嗷叫好,哪还有原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林故渊心说谢离这人真是搅屎棍,走到哪里,哪里便全无秩序,回头看他们一眼,眉头大皱:“你领他们看猴戏吗?”
谢离拍拍衣上灰尘,一手推开一名仆役:“去,去,谁让你们坐这儿的,本大爷拼着一张老脸不要才收来的爱徒,也是你们随便看的?”
一众仆役甚为冤屈,纷纷道若不是你带头,我们怎敢放肆,谢离啧了一声,嘿嘿笑着转过头,林故渊却懒得跟他们玩笑,只觉得胸口那股窒闷感又有加剧之势,摆摆手道:“你们都回去,我要静心调息打坐。”
众人行了礼便匆匆告退,只剩谢离站着不走,林故渊道:“你也走,我自己待一会。”
谢离眉毛一挑,两手抱臂,站在原地,林故渊跟他厮混熟了,对他这眉毛眼睛了若指掌,翻了个白眼:“你又有何高见?”
谢离神情严肃:“谁告诉你打坐要清净,要避人?”
林故渊奇道:“这是入门功夫……你这不是废话?”
谢离道:“说来听听。”
林故渊想也不想:“凡习调息功夫者,时机地点宜幽静无杂色之地,凝神固精,静心敛气,排除一切思虑,骗除一切隐疾,若尘幕中大非其道,神必乱,气必散,而能成功者难矣。”
谢离摇头叹息:“又是误人子弟那一套,这次口诀虽对,但拘泥于前人经验,顽固不破,再进益也是拾人牙慧,无甚出息。”
林故渊道:“那你说,打坐要如何?”
谢离道:“不是要如何,而是根本用不着‘如何’,这些讲究是为了让那些资质平庸之辈少受外界滋扰,而对真正的内家高手,吃饭、睡觉、走路皆是修习,难道吃饭走路也得去那幽静无声的地方?习武贵在一个痴字,进了化境,人是气之容器,你的心到哪里,气就到哪里,何须特意选什么时辰地点?”
他道:“运气是这个道理,闭气也是一样,不信,你试一试。”说罢朝林故渊翻出手腕。
林故渊疑惑地以二指搭他脉搏,不禁呀的轻叹一声,他手腕劲韧有力,脉象康健,却一丝真气也无,想到当日他假扮驼子上昆仑山、在藏经塔假扮伤重不治都是用了这般功夫,剜他一眼,切齿道:“骗子。”
骂完了,却又禁不住莞尔一笑,一双清眸黑白分明,是鲜活神色。
谢离看得呼吸一滞。
林故渊道:“话是如此说,近日我总觉真气奔涌难以束缚,难受的很,再不放我闭关清静调息几日,怕要出岔子。”
谢离回过神来,点点头道:“你回去休息,后日午后换身深色衣裳,我带你出门。记得从现在开始,只准饮水,不准进食。”
林故渊愈发奇怪:“你们也讲究辟谷么?”
谢离表情高深莫测:“别问。”
林故渊吩咐下人把住大门,闭关两日,日夜调息,外事一概不入耳。
他心有旁骛,近日被谢离和那孟焦蛊折腾的滋生好些颠倒幻想,勉强收拾一番,镇定心神,以正统武学培植心中浩然正气,不料阴沟翻船,却活像是围着破木房子救火,自己跟自己闹了个焦头烂额,才将东一簇西一簇的邪念全数掐死在襁褓之中。
进益是有,可是不大。
夜晚又做了梦,晨起发现身下粘腻,讶异之余,倒生出几分怀念。
他多年心无杂念,甚少挂心男女之事,自从孟焦缠身,情窦不曾初开,却生生献祭了童子之身,寄情于梦的少年青涩倒求之不得了。
他换了衣裳,梳洗完毕,回忆起昨夜旖梦,只觉得好笑。
梦里一场瓢泼大雨,天空滚着炸雷,空气弥漫剖瓜的甜腥,街市空无一人,谢离独立伶仃冒雨行走,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面不改色,气势迫人,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去往何方,一身雨水,一身孤绝,背上束刀,那刀是什么样式却看不真切。
他想起谢离的手拂过他身体的触感,右手遍布薄茧,骗不了人,他是练家子,谢离持梅枝往他肩上那一劈的姿势,他就看出他使惯了刀。
心事烦乱,纷纷扰扰,他起身推开窗格,呼吸一口清净空气,看见外面青山绿水,草长莺飞。
两日未曾进食,只以清水充饥,倒有些饿了。
谢离等到太阳落山才来,果不其然又喝得烂醉,林故渊想起昨夜的梦,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林故渊以为谢离又在后山安排了什么麻烦的修练方式,不想谢离雇了马车,一直驶进洛阳闹市,接着如蝙蝠藏身黑夜,找了处华灯初上的酒馆,提气跃上房顶,揭开瓦片,笑嘻嘻的静听酒楼觥筹交错,林故渊生生饿了两天,乍一见满桌美味佳肴,闻见那股勾人饭香,任他多超然物外的高洁品性,全折在涌上来的一大口唾沫里。
桌上有烧鸡、东坡肉、桂花酱鸭、桐皮面、糖糕、蟹粉馒头、炙焦金花饼……
谢离指着脚下,道:“就这,运功,打坐。”
林故渊皱眉不语。
谢离又说了句等着,飞身下了楼,在街对过的包子铺买了两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打开油纸包,当他的面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边吃边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那些什么大是大非,在吃不饱饭面前全他妈是狗屁,你忍得了大欲,就知道尘世纷纷扰扰,清净之地只在心中,再无他处。不管多吵闹的地方,谁都阻不了你练功。”
他说得一本正经,林故渊却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两眼喷发怒火:“你还是人吗!”
第64章 除蛊之四
“我们天邪令不比你们昆仑宽宏大量。”谢离啃一大口肉馅儿,摇头晃脑,“这才让你饿了两天,算什么,当年我师父每回传授内功,必先让我们饿上五六日,饿得眼前重影,走路飘忽,师娘再摆上一大桌好菜,练得是阴煞功夫,挨不下就死,挨下去也要断半条命,次次挫骨扬灰,才有今日。”
他道:“矫枉必先过正,林少侠谪仙一般人物,自然不能为五斗米折腰。”说罢神情忽然严厉,“废话少说,盘膝坐下,两手结印,按我口诀运气修练,你仔细着,走错一步便要走火入魔,轻则疯癫,重则筋脉尽断,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林故渊被他折腾的身体空明而内心龌龊,一耸鼻子,险些成了江湖上被包子勾入邪道的第一人,他分得清利害轻重,当即调息入定,谢离在一旁缓缓念诵心法口诀,他依照口诀,先将真气汇往丹田,渐渐散至四肢,再汇做一脉,聚于头顶百汇,感觉全身腾腾发热。
说要集中精神,谈何容易?腹中响如擂鼓,饭香肉香阵阵直扑鼻子,好几次不知不觉心思偏移,都被谢离一声低喝拉回现实:“专心,专心,我是来给你收尸的吗!”
内功练得剑走偏锋,一开始全出于对谢离的不服输,后来竟真的找到了关窍,全神贯注对抗心中一杆天平,反反复复折腾一整夜,直到饭馆打烊,最后一批醉汉互相搀扶着出了酒馆,谢离才放他起来。
林故渊只觉浑身毛孔尽皆打开,神思舒畅,一股雄厚气力缓缓升起,与原先明生心法之清明内息互成太极,在丹田转动集结。
他随手抄起一块红瓦,五指一攥,未用多少力气,那瓦却碎成粉末,从指间随风飘落,谢离眼露赞叹神色,道:“没看错人,确实是那块料。”
林故渊发自内心想谢他两句,话未出口,只听腹中咕的一声,百转千回,格外绵长。
谢离敏锐的扫向他的腹部,林故渊脸一红,刻意望向别处,装作听不见,他身形颀长,脖颈柔软,浑身紧致肌肉被一身黑衣愣是裹出了几分纤巧之感,整个人像一只浮在夜色里的削薄纸鸢。
谢离就不舍得让他挨饿。
他哈哈干笑两声,一拍林故渊的肩膀,飞身下楼,“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说得好地方,却是后厨。
谢离轻车熟路的点燃一支蜡烛,边四处摸索边嘀嘀咕咕:“要说偷吃,我有的是经验,这种大店,厨子一般都得给自己留点存货,以备不时之需……”
说着撬开五斗橱的黄铜小锁,伸手进去,惊喜道:“有了!”
他弯着腰,变戏法般从那小橱子里端出一盘烧鸭,一碗肘子,一叠蟹粉酥油卷子,又取出一壶花雕酒,再往里掏时却没了,审视了一圈儿战利品,一张苍白的脸浮出顽劣的懊恼神色:“哎呦,全是荤的,对我的胃口,可惜我这属兔子的小友吃不得。”
他依依不舍的放下碗筷,摇摇头:“走,我带你去别家找找。”
林故渊站着没动。
谢离看他神色复杂,试探道:“不然你试试?”
林故渊不置可否,接过碗筷,拨了半碗肘子,一只鸭腿,低头扒拉的比谢离还快。
接下来几天,谢离带着他逛遍了洛阳城,哪里人多往哪里钻,酒馆,茶楼,大集,找个空档便让他背诵口诀,正着背完了倒着再背,常常上一刻还在茶楼听大鼓书,下一刻便被谢离逼着催动真气,硬是练就了一身装聋作哑的本事,眼看着那唱大鼓书姑娘两片红嘴唇开开合合,一个字也听不见。
练得是险恶功夫,每进益一层都像过鬼门关,硬着头皮往前闯,回过头才发现过的是万丈深渊,后怕,也只能一往无前。
昆仑派功夫从道家演化而来,规矩礼节极多,林故渊长到如今岁数,从未见过如此烟火气的练功方法。
谢离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皮相,但他对谢离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信任,练功练得累了,看见他宽阔的后背,禁不住想偎上一偎。
如此折腾几天,他又想出了新的招数。
林故渊被他拖着一路奔走,青天白日,飞进一座大宅院,里头幽静古雅,琴音悦耳,一间间独栋小楼以木栈道互为连接,院中仆役皆着素衣,林故渊一路走来总觉哪里不对,仔细一想,诺大的院子竟一个丫鬟也不见,往来皆是清俊的略带脂粉气的男子,看人先抬眼,说话轻柔,步履轻捷,说不上哪里怪异。
谢离拉着他伏在房顶,揭开瓦片,不用问就知道,又要听壁脚。
林故渊奇怪的瞥他一眼,谢离一脸不可说、无可说的神情,眼里藏着一点坏劲,朝下一指,道:“看着,忍住了。”
林故渊被他以各种惨无人道的方式锤炼了这些时日,已然百毒不侵,未曾多想,从那瓦片窟窿往下看,刷的白了脸色,耳畔轰鸣,混沌一片,再无思考之力。
房里布置素净,一眼先看见了半扇男子的裸背,健壮油亮,起起伏伏,身下雌伏着一条极白皙修长的身躯,左右手臂紧扣住床沿,一声不吭的在承欢,薄薄一层眼皮抖成了蝶翅,那人受不住似的偏着头,从额头到下颌划出一道硬冷折线,却是个年轻男子,细看之下,与自己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相似。
林故渊气血上涌,呼吸陡然加快,望向谢离:“你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谢离笑容暧昧:“我想着那孟焦是断袖,找个相公,大约比找个美人受用,我没当过断袖,不知是何滋味,昨日来踩点,粗略瞧了一圈儿,这个最合我心意。”
他往林故渊后背一搭手臂,将他整个人罩在臂弯里:“感觉如何?”
“瞧了一圈儿?你一一看过了?”林故渊怒道:“好无耻……”
这三个字一个比一个弱,最后一个字吐出时已无力气,软绵绵的扒住屋脊,喘息沉重,再挪不开眼睛。
他心想:这真的忍不住。
接着孟焦就来了。
孟焦被谢离自创的古怪心法压制,许久不曾发作,蛰伏数日,乍然如洪水破闸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一切,偏那床上的白皙男子原本一副被强迫的不屈模样,不知被碰着何处,低低嗯了一声,抬起上身,两条修长手臂攀上那扇后背,十根手指掐进肉里,从口中漾出好些断断续续的欢悦调子。
再到紧要处,浑身起了红潮,极痛苦的结住一双长眉,启动薄薄的嘴唇,整条脊柱蛇似的节节后弯,脖颈昂扬出美妙弧度,向破他身子的男人讨要一个吻。
林故渊知道孟焦厉害,凭着本能,昏昏沉沉要往谢离身边靠,谢离在这事上一向百依百顺,不肯让他受半点委屈,这回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攥着他的发顶粗暴的往后一拽,眼里起了杀意。
他语声阴沉刺骨:“故渊,忍住了,别让它驾驭了你。”
“你的内力能抵御它,破不了的是心魔,心魔只能自己扛着。”
林故渊整个人如被忘在灶上铁水壶,被热浪烤干了,壶嘴笔直笔直喷白气,他从模糊视野辨认谢离轮廓,在痛苦之际没来由一阵委屈——近不得,远不得,思念如山洪一般汹涌而至,低声道:“我不想忍,我想要,想要你。”
谢离额上起了汗珠子,从太阳穴挑起青筋,一路九曲回肠,突突跳进颈项两侧,暗沉沉的眼底滚着乌云浊雾,手上力气更大,虎钳似的掐着林故渊的下颌,仿佛目光是一条舌头,贪婪的在他那张清隽的脸上刷过一遍又一遍,哑声道:“你是我带出来的孩子,我一生只带你一个孩子,连这都做不到,就去死。”
林故渊在谢离和孟焦的双重折磨下忽然寻回一丝清醒,狠狠攥拳,专心致志与那横冲直撞的欲念相抗,出透一身热汗,双眼直勾勾盯着谢离——
谢离浑身散发阴煞气场,沉声道:“别看我,我早晚要走的,你要看着我后面的天。”
“人间与我两不相欠,故渊,别让我牵挂……”
这后面的林故渊都没有听,听不进去,他感觉内里有一股不肯服输的腾腾杀气,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从丹田向上延伸、集结,闹市练成的内功心法成了本能,在绝地奋起反击,奔腾汹涌,以恶制恶,叫嚣驱赶那孟焦怪力——
他不听,不看,远离一切颠倒幻梦,任凭大海水一般的雄浑内力奔涌而出,如山呼,如海啸,如一万匹奔马踏过荒原,以排山倒海之力淹没了那鬼鬼祟祟的孟焦蛊虫,孟焦节节败退,种种不堪欲望退至微不足道的一隅,林故渊两手在丹田结印,默念一个“收”字,万钧之势堪堪止步于假想中薄薄一页宣纸,耳畔咆哮乍然止息。
他平复呼吸,露出喜悦神色,惊喜道:“我胜过它了,我第一次胜过它了。”
第65章 故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