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在野
有时耽搁时间短,片刻便举剑来战,有时思索时间甚长,谢离便索性席地而坐,自去观梅赏月,衣冠散乱,一片如漆黑发披挂下来,无意间望向林故渊背影,唇边含笑,眼里爱昵流露。
林故渊思虑周全,转身找他比试,见谢离神情古怪,皱眉道:“你这人好奇怪,自己坐在那里,没人招没人惹,笑个什么劲?中邪了么?”
谢离道:“我笑了么?”一摸自己的脸,可不就是一脸傻笑,赶忙收敛神色,一跃而起,接着陪他切磋比试。
战至第八局,林故渊比之前几局已然脱胎换骨,步法轻灵,飒爽英姿,剑招任意挥洒,再无先前拙重之态,面对谢离也不再畏缩犹豫,只把他当做难得一遇的对手,知道若非下山这段奇遇,无论如何难与这等高手切磋,更难以得此等高手彻夜提点陪练,心中更是喜悦珍惜。
谢离冷眼观察他出招路数,故意连出不同三招,一招出自少林多罗叶棍法,一招取自江南判官笔法,一招从塞北“大风刀法”化用而来,技法纯熟,眼花缭乱,看似攻向一处,风格却全然不同,林故渊见他三招变三次武功,一招比一招狠辣凌厉,拆解的甚为勉强,气息一乱,谢离第四招又至,却是举剑长刺,单以刚猛破敌,仍是攻他肋下位置。
这一招一反方才潇洒飘逸,长驱直入,半分反应时机都不留给他,一时慌乱,只谨记谢离所说发招绝不可重复的嘱咐,知道他是有意试探,在脑中来回思量,心道前三次化解已略感吃力,第四次拆解再如何出其不意?
片刻犹豫已然失去先机,被谢离手中梅枝点中左肋,谢离虽没用内力,但那处何等脆弱,顿感又痛又痒,哎呀一声,一连退后两步。
谢离摇头叹息:“刚说你有些进益,又掉进了桎梏里。”
林故渊弯腰手捂左腹,眼神幽怨:“我这左边肋骨招你惹你了,被你一连四五次按着打,非要它断上几根才满意么?”
第60章 破障之四
谢离忍笑道:“方才我就发现你每回被我连攻同一位置,身法定然减慢,是在犹豫什么?”
林故渊一面喘气,一面揉着酸痛处,抬头等他指教,谢离道:“你记得我对你说同高手过招,绝不可套路重复,因此忙着另辟蹊径,是不是?殊不知不守规矩也是一条规矩,明明已然技穷,你还非要搜肠刮肚的弄些新意出来,生死时刻哪有那些时间给你去思虑考量?”
林故渊道:“那依你所说,该怎样破解?”
谢离道:“你记住‘发乎本心’四字便足矣,要守就守,要变就变,敌人以为你轻灵多变,绝不肯死板应敌,你偏给他来个墨守成规,让人摸不着头绪,猜不透心思,谁也制不住你。”
林故渊扫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是。”
谢离见他仍捂着左腹,伸手拉他:“真疼了么?来,帮你揉一揉。”
林故渊笑着躲他,连连道:“那里越揉越痒,算了算了,不劳你大驾。”
饶是这么说,不知怎么又跟他坐在梅山山顶,并肩望向东方曙色初现,心中讶然,心说不过是切磋了两局剑法,竟然已经过了一整夜,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他转头望向谢离,见他仍是那副无拘无束的懒怠样子,眼里却有温柔神色,心里一阵甜蜜,只盼着这一夜再长些,再长一些,即便在这里饿着肚子吹冷风,也好过自己回梅园“瀚海居处”,独自睡那冰冷床榻。
他翻身躺在谢离腿边,仰着脸看他,谢离面露微笑,抬手轻轻抚摸他发顶。
林故渊叹一口气,道:“我们昆仑门规森严,我总以为天下武林门派都与我们一样,偏你们别具一格,教出你这样的人。”
谢离忍俊不禁道:“既然被你们叫做魔教,总有些不同之处。”
林故渊道:“那你小时候,也这样不守师门规矩吗?”
谢离乍然听他提起儿时诸事,眸光一凛,神色已不如方才自在,淡淡道:“我师父么?他拗不过我,也从不拿那些规矩阻我,何况他老人家自己也不讲什么规矩。”
林故渊更是好奇:“你再说说小时候的事?”
谢离收回手去,不动声色离他远了些,语气愈发疏离:“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不提也罢。”
说罢翻身起来,系紧衣衫:“走吧,回去休息。”
林故渊悻悻地嗯了一声,跟着走了。
一连数日,两人客居梅斋,白日在后山练武,晚上各自休憩,倒真像一对神仙眷侣一般,孟焦偶尔来袭,虽然一样汹涌难耐,然而那东西摧人心智,苟且时神思昏聩,清醒后记不得多少,倒也不觉尴尬。
林故渊从前只觉得谢离疯癫放浪,以为他教人练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情,不料谢离一反常态,每日天不亮就催他起床,到半夜时分才放他回去,满打满算一天只能睡上个把时辰。
林故渊吃得了苦,可没日没夜的被人往死里逼迫,也有些吃不消。
这么着没过几日,谢离又犯了毛病,他的酒喝得越发凶了,去不了外面酒馆,便让梅斋仆役一担子一担子挑上后山,往往上午还醒着,晌午一过就不见了他人影,地上好些空酒坛,他人却倒在草丛里,烂醉如泥,一头枯草棍子,呼呼大睡。
仿佛教他练武一事,蕴藏着巨大痛苦一般,林故渊学得越认真,他清醒的时候就越少。
剑法练到第七日,小有所成。
林故渊在山后小溪里连滚带爬淌水战了一上午,滚了满身污水,一脸泥点子,坐在地上抱剑向谢离求饶,谢离脸蒙寒霜,将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点着他胸口:“我饶你,祝无心饶你么?红莲饶你么?”
林故渊哭笑不得,心说这人固执古板起来比自己还厉害百倍,严厉起来不输玉虚师尊,真叫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前夜孟焦已将他折腾的精疲力竭,又与谢离不停歇的切磋一上午,他全身肌肉酸痛至极,全凭性子里一股不服输的傲气吊着,翻身捧起溪水洗脸,一张清俊面孔被冷风吹得发疼。
只听谢离在他背后不远处轻叹道:“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最是害人,连碰都不要碰,当个平常老百姓有什么不好?不得已学了一身武功,无知轻狂,功夫又差,惹祸上身都不自知,祸害自己也就算了,还要连累别人。”
林故渊听他情绪低落,挂了一脸水珠子,听他说什么连累别人,以为是暗讽自己,心里更是不快,甩了甩两手水珠,冷冷道:“行侠仗义,除魔卫道,保一方平安,怎么叫打打杀杀,怎么叫害人东西?”
回头看见谢离样子,不由皱眉:“少喝些吧,这还不到中午。”
谢离拎起酒坛,泼泼将将连灌了几大口,目光更是沉郁,冷笑道:“除魔卫道?你怎知你除的是魔,卫的是道?就凭你手里有剑?”
林故渊道:“是非善恶自在人心。”
“人心?人心还不如狗。”谢离放声大笑,索性躺倒在草地里,摊开手脚,扳过酒坛子一顿猛灌,斜眼望着林故渊:“你说,你上山学武功为的什么?”
林故渊道:“为的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谢离眼里精光灿然:“太平也都是狗屁,你手里的剑是杀人用的,说得再好听,也都是杀人,杀至亲之人,杀无辜之人,为了一己私利,借口除暴安良,鼓动别人一起杀更多至亲之人,更多无辜之人,有何脸面说是行侠仗义、杀富济贫?”
林故渊看不上谢离那副放浪样子,提剑朝他走来,往他身上轻轻踢了两脚:“喂,起来。”谢离笑嘻嘻朝他递过酒坛:“来来,一起,一醉方休。”
林故渊一动不动,眉眼清明:“你再喝下去,今日还练不练了?”
谢离打个酒嗝,摆摆手:“不练,不练了,往后也不练了,反正时日无多,眼前大好春光,不如喝酒去。”
林故渊见他满眼血丝,言语无状,状态极差,不像是正经样子,懒得与他辩驳,自去收拾东西,准备回梅斋休息。
谢离猛一个翻身,捡起身边树枝指着他:“练,再练,学不好功夫,往后除魔卫道,怎么杀得了我这魔教妖人,怎么除暴安良,怎么保一方平安。”
他一上午已喝完了梅斋送来的三坛子酒,心思郁结,酒劲发散更快,脚步踉跄不稳,扶住一棵梅树,回头望着林故渊:“你附耳过来,我教你几句口诀,为这几句,全天下人抢破了头,我谁都不给,只传你一人,你照着练,不出三年五载便是天下第一,别说什么红莲、魔尊、祝无心、欧阳啸日,就连我,连你师尊,什么玉这玉那的一群蠢货师叔,还有你们那多年不露面的昆仑掌门,你要杀便杀、要取便取,再无人阻你。”
林故渊背对他整理衣冠,闻言心里一动,手里的动作就停了。
谢离从背后蹒跚着走来,满身浓烈酒气,伸手要搂他肩头,笑道:“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心事,无言以对?”
林故渊不动声色往旁边一躲,谢离没了依靠,一个没站稳,歪倒在地上,哎呦一声,哀怨的望着林故渊:“好个欺师灭祖的小畜生,谋害亲夫的小毒妇。”
林故渊憋着一肚子的话,不知该好言相劝,还是先骂他几句,看谢离痛苦难受,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拉他起来,抬手抚他后背,轻轻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话,你气死我算了。”
又道:“红莲心术不正,害你师父害你手足,我不是他,我视你为知己莫逆,就算往后你我正邪难两立,我也绝不同你动手,‘有些人,认识一天与认识一辈子,没什么分别。’你自己说的,你要信我。”说罢噗嗤一笑,“那什么天下第一的口诀你自己留着吧,一听便不是正经东西,我不学。”
谢离怔怔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师父他……”
林故渊淡淡一笑,不作回答。
谢离道:“若有朝一日,你们所谓武林正道,包括你们昆仑一派,全要来杀我呢?”
林故渊道,“我在,谁也杀不了你。”
谢离眸子里泛起嘲讽之色:“就凭你,自不量力。”
林故渊也不生气,笑道:“所以你好好教我,我好好的学,谁知道有没有一天就乌鸦反哺、羔羊跪乳了呢。”
谢离被他说得笑了,摆摆手要起来,一动却是天旋地转,这才发觉酒劲上了头,缓缓贴着那梅树坐下,拖过酒坛子,刚倒了两口,那酒就见了底,扫一眼旁边的几只酒坛——都空空的再倒不出一滴,顿时失落,林故渊朝他伸手:“走,要喝回去喝去。”
谢离拉住他的手,用力往回一拽,林故渊没防备,被他拽的失去平衡,跌进他怀里,笼在那股子酒香之中,只觉心中柔软,转过脸不敢看他,低声道:“别闹。”
第61章 除蛊之一
谢离在他耳畔低低喘气:“故渊,你真是好看,比我见过的女人都好看,人又这样好,我从未在清醒时亲近过你,你让我亲一下,让我亲下,好不好。”
说罢扳着他的下巴,凑过来寻他的嘴唇,林故渊被他弄得不自在,明知这要求实在古怪荒诞,心里想着要推开他,可全身却都叫嚣着不甘心,只得将侧脸迎上去应付一二,感觉他微凉的嘴唇轻轻擦过脸颊,一颗心砰砰跳的快要挣出胸腔,慌张道:“好了,好了,那孟焦不是玩的。”
谢离将他紧紧箍在怀里:“不是玩的,又怎样?”
林故渊知道他又要说荤话,故意道:“醉成这副德行,我怕你那玩意不中用,要丢人。”
谢离一脸促狭,争也不争:“不中用就换你上,那有什么。”
林故渊真是说不过他,一张脸烧得通红,被他撩拨的小腹沉重,心里一慌,倒是恢复了理智,匆匆忙忙从他怀里起来,拍打衣上尘土,将朔风挂回腰间,道:“越来越不像话,那孟焦折腾也就算了,自己还赶着往上撞,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说罢去架谢离的肩膀:“真醉了?我背你。”
谢离挡着他不让他碰,自己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晃落了一地浅白梅花,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如踩棉花,口中也反酸作呕,知道确实支持不住,将一条胳膊搭在林故渊肩头,摇头道:“才喝了多点就醉了,忒不中用。”
林故渊道:“喝酒就是喝酒,不能想心事,酒入愁肠,最是伤人。”谢离乜他一眼;“你又知道。”
林故渊顶着一肩落花,笑而不答,风轻云淡,轻轻道:“走,回家。”
林故渊把谢离送回语冰阁,吩咐下人好好照料便走了,谢离睡了一下午,他躲在在瀚海居处看了一下午书,翻翻这本,翻翻那本,只是心神不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上午被谢离亲过的那处皮肤烧得滚烫,眼前晃动全是他的影子,闭上眼不看,耳畔又全是他的声音。
傍晚时分下起小雨,他撑着一柄油纸伞去园子散步,几次有意无意经过语冰阁门口,两个容貌清俊的白衣年轻仆役守在月亮门外,朝他低头行礼,道:“谢公子睡着未醒,林公子可要进去探望?”
林故渊连道不用,慌慌张张快步走了,边走边从伞下往小院深处瞧,透过花墙,只见暮色四合,一色黛瓦白墙反射着淡蓝的水光,青磨地砖被雨打湿,青油油一片,檐下窗格透出烛光,窗上却不见人影。
也不知他睡得怎样,做没做梦,是否又四仰八叉的摊在床上,衣裳不肯好好穿,连被子都不盖一条。
酒后体虚,又赶上下雨,最易招惹风邪。
雨声沙沙,格外寂寥。
走出去老远,才发觉手心被汗濡湿,连带浸湿了手里的湘妃竹伞柄,涩的拿不住。
谢离其实睡得不好。
春雨如酥,暖热潮湿,像极了那里。
南疆多瘴气毒虫,树林广袤,天像是漏了个窟窿,成日没完没了的下着雨,滴滴答答,一时小,一时大,床铺被衾都发了霉,一抖抖出好几个硕大的虫,盘在地上乱扭乱爬。
那是一间清寂小院,到处种翠竹,开绚烂小花,竹搭宅楼架在半空,向外探出一片露台,淅淅沥沥的雨沿着屋檐落成了帘子。
每日许多奇形怪状的人来来往往,有的斗笠遮面,有的脸蒙青布,一应神色匆匆,带来潮湿水汽,摘下蓑衣,恭恭敬敬站在厅里,依次说着什么,有时师父赏他们一盏茶喝,有时什么都不做,师父脸戴铁面具,高高在上,威严神秘,不可揣测,偶尔吐露一言半语,下面的人就震上三震。
他们总在议事,神情慌张诡谲,他已经习惯了,躲在墙后静静擦他的刀。
每逢频繁的议事结束,不久便生变故,有时是所谓“正道”大举来袭,有时是自己人里出了叛逆,有一次一直杀到院里,屋顶、院外、药圃、遮天的榕树树冠全是人,暗器如雨一般落下,地上尸体越来越多,越堆越高,后面的人踩着前人的尸体跳进院子,永无止息,血流成了河,瓢泼大雨里,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杀戮的疯狂血光,暗沉沉的,一双又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有些熟悉的面孔倒在了尸体堆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他记得她,他们叫她金丹甘,她穿苗疆的衣裳,一身叮当作响的银饰,常常带油茶和香竹饭给他,弯下腰,笑着喊他:“小离儿。”
现在她拖着一大把发团躺在那里,胸口插着一支银枪,大雨洗去了她脸上的污浊和汗渍,她睁着眼睛,那双眼睛曾经灵动的像猫,现在成了死鱼眼,蒙着厚硬的灰雾。
背后插满羽箭的人爬向檐下台阶,满脸血污,目眦尽裂,用最后一丝力气朝黑洞洞的屋子呼喊:“快走,教主,带曼娘走,带两位小少主走。”
曼娘牵着他站在檐下,胆识惊人,容色不改,静看院中杀业四起,血雨腥风。
他见惯了生死,从不恐惧,只觉得厌倦。
他们又在议事了,连梦里都不得安宁。
客人走了,师父摘了面具,却是最慈爱宽厚的一张面孔,师父背后站着个影子似的紫衣女人,大家都喊她曼娘,生的端庄丰腴,面容薄而苍白,头发是无底的黑,乍一看还是二八少女,走近了才发现眼角有细密皱纹,鼻翅扑着厚厚的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