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surgam
自觉休养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就向冯老头请辞了,我以为他不会阻拦,然而他却摇了摇头,给小春花使了个眼色,小春花板着张脸就在我们面前将院门锁上了。
一扇小木门自然是关不住我的,但我没有妄动,将默不作声的薛流风往我身边拉近了一些后就警惕地看着他们,冯老头看见我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倒不是我想留你,只是这蛊我也是第一次给人用,我还没弄清楚你们就想走,我可不做这亏本买卖。”
小春花难得和冯老头同仇敌忾,也朝我哼了一声。
而我却听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之前从未有人用过子母蛊?”
“不错,”冯老头颇为自得,“在老夫之前,还未曾有人能养出这样的蛊。”
我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您之前什么都不告诉我,不是因为您不愿意,而是因为您也不了解?”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他有些尴尬,“怎么能说我不了解呢?这个世上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子母蛊,我只是需要看看用在人身上是什么效用罢了。”
“那您之前说他需要三五年才能恢复?”我指着薛流风。
“合理猜测。”他横的很。
我都快气笑了,之前还不知道是谁说我满嘴谎言,转头来看自己嘴里也没几句真话。
小春花诚不欺我,果真是个臭老头。
他见我不说话,反而更有底气了些,“我用子母蛊救了你们,你们留下来给我观察,也算是公平交易,不然你还真觉得这世上有如此好的事吗,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救你们?值不值,你自己掂量着。”
“你要还是想走我也不拦着你,只是我也不敢保证之后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我知道他这番话八成是在恐吓我的,但我还是暂时敛了心思。
“也不留你们多久,至多一个月,到时候你们不走我都要替你们收拾铺盖让你们滚蛋!”
冯老头丢下这句话后,小春花踹了一脚院门,一声不吭地跑回自己的房间了。
薛流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我叹了口气,先拉着他回去了。
214
冯老头的话我其实并没太放在心上,他一直有意无意地暗示我会出事,却缄口不言,什么都不说明,在我眼里无异于故弄玄虚。
然而所谓意外,往往都来的猝不及防。
那日薛流风随着小春花上山采药,而我留在院子中替小春花做着她平日的活计,地上摆放的罐子里都是冯老头和小春花养的蛊虫,我看着瘆得慌,便一直对其敬而远之,好在他们二人也不愿别人来碰他们的宝贝蛊虫,因而我只是收拾着架子上的草药。
我蹲了一会儿,再起身时只觉一阵心悸,朝后晃了晃才稳住身形,我只当是蹲太久后的不适,然而不过眨眼间,我的眼前便已经是一片白了,我张了张嘴,却没听见任何声音。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我反而冷静下来,费力地伸出手在一旁摸索了下,抓住了支撑的架子,还没等我缓一口气,我连人带着架子就已经晃倒在地了。
应当是很大动静的,然而我却觉得像有一个无形的屏障将我与外界隔开来,那巨大的声音于我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般。
没有任何力气,我闭上眼,才发现连内力都在疯狂地流逝,这种浑身快要被抽空的感觉让我十分恐慌。
阳光正照在我身上,却是冰冷的。
抽离并没有停止,疼痛却随之而来,我惶恐,我不安,我知道一切都不正常,但噬骨的剧痛却让我根本无法思考,只能遵循着本能的反应。
我听见了声音,是我自己的呜咽,但疼痛不足以让我流泪,我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无尽的委屈想要宣泄,冥冥之中我感觉我的身体就像失去了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感觉我自己才是属于别人的一部分,而现在我这一部分却被人丢弃了,仿佛是一条被扔在沙漠中的鱼,即使知道江河遥遥千万里,也还是不甘心地想要回到那个怀抱,即使明知无望,也还要在泥沙中苦苦挣扎,却永远都回不去,最后只能孤独地死去。
我从未有过这种绝望的感受,它不来自死亡,也不来自疼痛。
它来自恐惧。
恐惧剥离,恐惧遗弃,恐惧等待。
我并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模样,似乎有人碰了我一下,这让我更加的抗拒,我顶着剧痛朝另一边蜷缩过去,避开那陌生的触碰。
我这一条鱼,除了水,什么都不要。
215
我是在屋子里醒来的。
刚睁眼时我还有些迷茫,入眼是一室昏暗,我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了。
我被紧紧地禁锢在一个怀抱中。
那个人身上有着我熟悉的气味,我微微抬起头,只能看到他瘦削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情,也清楚地意识到抱着我的人是谁,这让我从背脊到脚底都在颤栗。
他现在这副模样,好像薛流风,好像是那个什么都记得的薛流风。
这个认知让我下意识地先远离他,然而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早就牢牢地圈住他,我们两个人就这样严丝合缝地贴着,不知道在这房中坐了多久。
我赶紧松开了手,瞬间袭来的撕裂感却差点令我崩溃大哭,我紧闭着眼试图抑制住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艰难地将手缩了回去。
连我自己都在抗拒离去。
我的动作惊动了他,他低下头看着我,瞳孔里一片寂静,就像从前一般让我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他,不会都记起来了吧?
“大壮?”我试探地开了口。
他眨了眨眼,然后突然又紧了双臂,将头狠狠埋进我的颈间,片刻后我便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湿润。
我愣了下,连他将我勒得生疼的力气都来不及计较,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
我轻轻推了下他,没推动,“怎么了,有什么好哭的?”
他吸了吸鼻子,没吭声,热气在封闭而又敏感的地方窜来窜去,酥酥痒痒的,我生了一片鸡皮疙瘩。
我以为我会很嫌弃,然而事实上,这让现在的我觉得十分熨帖受用,心里安稳得我只想舒服地喟叹,就像那条鱼,终于等到了它的水。
意识到这些,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
“都怪我。”他的声音闷闷的,抱着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想了想,也明白这事和子母蛊脱不了干系,薛流风能说出这种话,证明他多少也是知道了些什么,只是不知道冯老头都跟他说了些什么,让他这么自责。
“又不是你的错,而且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你干嘛一副我要死了的模样。”
我调笑了他一句,然而下一刻他就抬起头,红着眼眶凶巴巴地瞪着我,怒斥了我一声:“不要乱说话!”
我被他凶得一愣,倒不是真被他凶到了,只是觉得有些诧异,失忆之后,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真发脾气的时候。
他却以为我是真的被他吓到了,缓过来后偷偷吞了下口水,又把我摁回了怀里,我就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对不起。”他小声道。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是真的觉得很奇怪,冯老头到底都告诉了他些什么?
“我今天上山的时候看到了一朵开得很好看的花,离开的时候我想去把花摘回来,但我忘了它在哪里,于是就找了好久,最后花没找到,还耽误了好长时间……都怪我,太笨了,小春花他们找我找了好久,要是我不贪心,或者我再聪明一点点,要是我再早点回来,你就不用那么难受,不用变成那个样子了,都怪我……”
他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我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变成哪个样子?”我问他。
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却发现他的耳后根逐渐泛红起来,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现在我也有些好奇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答非所问地说道:“要是我一直在你身边就好了。”
说实话,我很不习惯他这副模样,太看重我,好像我是他最重要的人一般,而真正的薛流风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但我发现我并没有办法抗拒,甚至还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毕竟被人在意,被人放在心上,想起来都是一件让人心尖发烫的事,即便是一场梦,我也就心甘情愿地沉溺了。
我安慰自己,这不叫自欺欺人,起码此时此刻此地,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现在不是在吗?”我反抱住他,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
“我真的好害怕啊,你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我再也不乱跑了,真的再也不乱跑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却怎么也压不下嘴角的弧度,明明身体还是难受极了,但我却很开心。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开心的。
“对了,得赶快找冯爷爷来看看!”他猛地一起身,我还挂在他身上,被这一下吓得够呛。
然而我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了,“冯爷爷?”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脸倒是挺大。”我冷笑一声,“就是个臭老头罢了。”
216
臭老头表示这个意外他事先并没有料想到。
“若是我知道你今天会发作,那我肯定不会让他和春花丫头一块上山的。”臭老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您是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发作,却一直没有告诉我?”
“话也不能这样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你知道会发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那不就是天天都在等死咯?这多难受,还不如不知道,都不用担惊受怕。”
“您的意思是我还得多谢您的善解人意了?”我皮笑肉不笑。
冯老头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为什么大壮一回来了我就好了?”我指着薛流风问他。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不然呢?是你自己把母蛊给他的,你现在还问起我来了?”
我耐着性子继续开口提醒他道:“您别忘了,您可从未告知过我各种缘由,我怎知子蛊为何发作,母蛊又是如何解决的?”
“说的也有道理,”他点点头,“简而言之,这子蛊,既为从者,自然隔一段时间都需要主动向母蛊‘上供’,这段时间内子蛊对母蛊尤其依赖,如果没有母蛊与之交接,生气和内力便不能顺利地转化,子蛊就会一直抽取中蛊者的身体,直到抽空为止。”
说完他皱了皱眉,“这样一想,中子蛊者的性命堪忧啊,这个我得记下来,还需要改进。”
“您的意思是,大壮要是一直不回来,我就会直接横尸当场吗?”我已经隐隐有些忍不住了。
薛流风还在一旁舔着乱,争辩着插了一嘴:“我不会不回来的,我发誓以后一步都不离开你了。”
我凶了他一眼,他又委屈地闭上了嘴。
冯老头意味不明地瞟了我们一眼,“照理说,是这样没错。”
“我之前估测的是每隔固定一段时日就会发作一次,但具体是多久我并不清楚,按你这次发作的时间来算,大概是过了一个月,这个时间,差不离了。”
我仔细想了想,此时正是月初,而我们落崖之日,差不多也是月初,恰恰过了一个整月。
“只要他在我身边就可以了吗?”我疑惑地问,“不需要做什么吗?”
“你不是都经历过来了吗,还不知道吗?”冯老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我记不太清了,醒来就已经好了。”我如实回答。
“那你问他,”冯老头事不关己地看了一眼薛流风,“他肯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