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手干瘦如枯枝,触在发间厚重而温暖,对上那双眼,宋余鼻酸欲落泪,他知道,爷爷放心不下他。宋余曾听府中下人谈起老侯爷的身体,都道老侯爷身体每况愈下,没两年了。

死这个字——宋余并不陌生,尽管他曾亲历生死,又将之忘记,可却知道,死亡带走了他的爹娘,人死了,便再也看不见了。

老侯爷想着少年犹带青涩的面容,心中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对一旁的仆从道:“五郎生得真像他爹。”

宋成是老仆,闻言便知老侯爷这是想起故去的三公子宋廷玉了,想起三公子昔日的风采,再看宋余如今的模样,心底也有几分遗憾。宋廷玉是老侯爷的幼子,平日里最是疼爱,他亦是侯府最出息的孩子。

奈何,天妒英才。

当年宋廷玉夫妇战死,宋余重伤被送回京城,侯府老夫人悲痛欲绝,不过三月就撒手人寰。

老侯爷说:“我若是当初将五郎留在京都,不让他跟着他爹去凉州就好了。”

“世事难料,”宋成轻声道,“侯爷,张御医叮嘱过,您不能伤神。”

老侯爷摇摇头,说:“五郎曾经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我便是哪日走了,也没法闭眼,更不知如何向三郎夫妇交代。”

宋成安慰说:“您千万不能这么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小公子纯良讨喜,有您看着,他也一定会长乐无忧,平安顺遂的。”

老侯爷冷笑一声,道:“那些没出息的孽障,以为五郎没了爹娘就敢打他的主意,当真是做梦!整个长平侯府,该是五郎的,谁都别想肖想!”

20

姜焉以为第二日宋余又要寻个新的借口不去国子监,没成想,他还睡意惺忪时就被宋余捉住了,宋余已经衣冠齐整,为难地看着小黑猫。

宋余低头亲了亲猫脑袋,说:“小黑,我要去国子监了。”

黑猫耳朵动了动,打了个哈欠看着宋余,宋余纠结道:“你怎么办?”他发愁地叹了口气,倏然眼睛一亮,小声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国子监吧!”

姜焉:“……?”

宋余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如此就不担心他回来黑猫跑丢了,他道:“你若是想回家,等我散学了,就带我去你家,我去找你的主人。”

“你要是不想回家,你的主人又不寻你,你就跟着我好不好?”

说完,不等黑猫反对,就将它塞进了自己的书袋中。黑猫无言,它抓着书袋沿探出脑袋要爬出去,宋余却压着它的脑袋,小声说:“快藏好,一会儿文叔看见了就不让我带你去了。”

正说着,宋余就听见门外宋文叫了声“少爷”,宋余提高声音应道:“来了!”

宋余:“小黑,你乖乖,晚上回来给你煎小鱼吃,”说完,安抚黑猫,还从床脚捡了几颗毛绒绒的线球塞进书袋里,疾步就朝外跑去。

姜焉一个异族将领,自是不曾来过国子监的,没想到头一回来,竟会是藏在宋余的书袋里——这体验倒也新奇。云山部族多年来一直和大燕交好,二十余年前迁入大燕,成为大燕门户,戍守定北关。

姜焉身为一族将帅,自小就学中原文化,广业堂所授姜焉早就学过,听得直打哈欠。姜焉百无聊赖地自书桌内探出头,就见宋余撑着一只手,哈欠连天,余光瞥见书桌内的小黑猫,忙伸手将黑猫塞回去,小声说:“藏好,藏好。”

姜焉轻哼了声,一口咬住了宋余的手指,宋余抽了口气,困意倒是驱散了几分。宋余呼噜着黑猫柔软的身体,黑猫伸两只爪子抱着他的手踢蹬,一人一猫竟就这么小心地玩闹着。

突然,台上授经义的博士叫了声“宋余”,宋余一下子还没回过神,直到满室同窗都看了过来,才呆了呆,抽出手,站了起来,叫了声,“老师。”

博士看着宋余,面色微沉,道:“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何解?”

宋余脸色涨得微红,嗫嚅不知所措。

黑猫看着宋余垂下的蜷紧的手指,气笑了,这是拐着弯说宋余不思进取呢!

博士痛心疾首道:“宋余,你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蒙天恩眷顾,却如此惫懒,碌碌度日空耗年华!”

一旁有个学子插嘴道:“老师,也别怪人宋余,他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嘻嘻道,“老师何必苛责一个傻子?”

又有人道:“宋余有一个好爹,以后可是能承袭爵位的,不必和咱们一般苦读,自有锦绣前程。”

“一个傻子能有什么前程,稚子抱金罢了。”

“不是傻子抱金吗?哈哈哈”

……

“肃静!”博士沉容敲了敲桌子,他环顾一圈,冷冷道,“取笑同窗,便是尔等所学?”

“宋余学问虽不如你们,可他自入国子监以来,整整五年,从不卑怯自苦自怜,亦从未仗势凌人,不过是学得差些,有什么可笑?反倒是你们,对日日相对的同窗尚且没有一分善意襄助之心,便是来日身登天子堂,又岂能真心为国效力,为民谋福祉?!怕不是要做国之蠹虫,尸餐素位,为祸一方!”

他这话说得极重,一时堂下学子莫不垂首,噤若寒蝉,半晌,有几人拱手道:“老师,学生知错。”

博士面沉如水。

他们又转头对宋余行了一礼,说:“是我等轻狂无礼,还请宋同学?原谅我等。”

宋余讷讷无言,看看台上的博士,又看着那些人,过了片刻,博士道:“方才言笑的,今日回去将《孟子》一篇抄上三遍。”

阮承青来寻宋余,就见课室内气氛和往常不同,他问宋余:“怎么了这是?”

宋余摇摇头,道:“没什么。”

阮承青也没追问,说:“我听说你昨天病了,怎么回事?”

宋余小声说:“没有病。”

阮承青一愣,恍然,“你装的啊?”

宋余瞪他:“小声些!”

“可以啊宋五郎,”阮承青笑眯眯地搓他的脑袋,“都会装病了,我看看是不是变聪明了。”

宋余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阮二你真招人烦。”

阮承青啧了声,余光却瞥见他抱着的书袋动了一下,惊咦一声,说:“什么东西?”

宋余忙护住自己的书袋,道:“没什么东西!”说罢,就往外跑,阮承青追了上去,说,“还想骗我,给我看看!宋五!”

最后还是教阮承青撵上了。凉亭内,阮承青看着端坐在书袋上的小狸奴,这黑漆漆的小猫微微扬着下颌,有几分矜持的傲气。

阮承青:“这就是你那只小黑?”

宋余:“昂,我的小黑。”

阮承青上下打量着黑猫,说:“这和小金珠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黑猫觑他一眼,露出鄙夷,眼拙不识货的东西。

“……”阮承青看看黑猫,又看向宋余,说,“我怎么觉得,它在骂我?”

宋余摸摸小黑脑袋,道:“胡说,我的小黑怎么会骂人?”

阮承青:“不是真骂,就那眼神,和我哥骂我是废物的眼神一样!我对这眼神可熟悉了!绝对不会看错!”

宋余同情地看着阮承青:“你哥哥昨晚又骂你了?”

阮承青:“……没有,我哥都三天没骂过我了,哎,我不是说这个,啧,算了。”他伸手想摸黑猫,刚伸手就抽了一口气,缩回手,说,“它,它,它挠我!”

宋余眨了眨眼睛,理所应当道:“小黑不喜欢别人摸它。”

阮承青看着面前的宋余和懒洋洋的黑猫,无言以对,说:“它怎么不挠你?”

宋余:“小黑与我交情匪浅,岂是你能比的。”

阮承青:“……”

第二天,自认和黑猫交情匪浅的宋余却没能让那小祖宗陪他去国子监了,为此,本想“霸王硬上弓”的宋余还挨了一爪子。

宋余捂着手,路上还怨念颇重,他就知道,国子监不是什么好地方!读书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小黑怎么不愿意陪读了!

怨念颇重的宋余一日都没了会周公的心情,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的博士,博士只觉今日宋余分外认真,心下小有宽慰。

孺子可教也。

等到下午的骑射课,宋余却意外地在后山的骑射场上见着了一个他想不到的人,竟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齐安侯姜焉。

第14章

国子监内监生都要习六艺,如宋余所在的广业堂,每隔两日便有骑射课。这样的课,宋余已经许久不曾参与过了,他初入国子监时,头一回上骑射课就在马上发了病,若非监内助教经验老道拉住了马,只怕宋余免不得要栽下马受重伤。

后来宋余又去过几回,可每一回都是脸色苍白,几乎站都站不住,后来国子监便特许了宋余不必来参加骑射课。

一同上骑射课的监生见了宋余都愣了一下,三三两两的,议论纷纷。宋余也换上了窄袖劲装,身量颀长挺拔,若不是眼神游离,忐忑不安,还当是哪家英姿飒爽的儿郎。宋余对耳边那些低低的议论充耳不闻,他只远远地看着偌大马场上的几匹马,嘴唇有些发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余,我听闻你……你身子受得住吗?”开口的叫黎川,同是广业堂的监生,他虽入国子监才一年,却也对宋余的事情有所耳闻。自上回博士在堂上斥责了他们一番后,倒是有几个学子对宋余友好了许多,黎川便是其中之一。

入读国子监有几条路,如阮承青是恩荫入学,黎川却是实打实的靠着学识入的国子监。他是商州举子,父亲是州内小吏,他为人聪敏向学,成绩颇佳,深得极为授业博士的喜欢。

宋余愣了一下,没想到黎川会主动询问,有些受宠若惊,他抿抿嘴唇,低声说:“我可以的。”

他如此说,黎川也不好说什么,轻声道:“你若是身子不适,不要硬撑,量力而行。”

宋余看着黎川,轻声道:“谢谢。”

黎川笑着摆摆手,还要说什么,却见几骑纵马而来,当中一人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穿着窄袖翻领胡服,腰佩狻猊蹀躞带,耳上挂着明晃晃的金圈,张扬十足。他身边跟着的是国子监司丞和教授骑射的助教,身后还跟了扈从数骑。

宋余惊咦了一声,就听一旁的黎川说:“司丞如何来了,那人是谁?瞧着是个胡人。”

宋余还没说话,已经有识得姜焉的人开口道:“齐安侯……他怎么来了?”

“齐安侯?”

黎川恍然,说:“原来他就是齐安侯姜焉。”

宋余点头,应和:“齐安侯。”

他们正说着,姜焉一行人已近了,众监生已经抬手行礼,说:“学生见过司丞,见过老师。”

司丞颔首,环顾一圈,对众人道:“这位是齐安侯,还不见过侯爷。”

监生当即又朝姜焉见了礼,姜焉抓着缰绳,微微一笑,坐在马上,道:“诸位监生免礼。”

司丞道:“奉陛下口谕,齐安侯将暂任国子监助教一职,教授尔等骑射课业。侯爷弓马娴熟,便是圣上都多有赞誉,望尔等惜此良机,勤勉努力,不负圣恩,不负侯爷教导。”

此言一出,场上的监生都愣住了,他们自是知道姜焉的名头,可听说也只是听说,他们不曾亲见,姜焉到底是一个胡人,如何能做他们的老师?

眼见学生面面相觑,司丞心中也叫苦,谁知道这位好端端的要请旨来国子监,偏陛下还允了,他轻咳了一声,道:“尔等有异议?”

当中一人开口道:“司丞大人,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胡人在国子监任助教的先例。”

“韩兄说的是极,胡人岂能为师?”

……

姜焉笑了,他那张脸生得轮廓分明,眉骨高,眼窝深,一笑更显傲气,说:“依你们的意思,本侯教不得你们?”

“孔圣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莫不是昔日圣人求学,也要分个齐鲁赵魏,鲜卑突厥,还是说你们觉得,圣人之言是错的?”

他这话问得刁钻,场上俱是儒生,哪个敢说圣人之言是错的。

姜焉拍了拍身下的枣红骏马,道:“本侯五岁就开始骑马拉弓,莫说你们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书生,就是在大燕六十万边军里,能与本侯论长短的,也不过一手之数,本侯教不得教你们?”

姜焉目光自场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他瞳色浅,日光映射之下,透着几分浅碧,妖冶慑人。不知是不是宋余的错觉,姜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分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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