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不规
她举着琉璃杯,笑道:“恭贺新岁。”
姜虞同她碰了杯。
一杯酒下肚,姜虞的唇色便较往日里更浓一些,连带着眼尾眉梢也漫上了一层很薄的绯雾。
沈知书的视线顺着姜虞的鼻梁滑至樱唇,顿了几息,敛了眸光。
她又抿了一口酒,心想,也许是今夜夜色太浓,房间里又太暖,烛火半明不暗,一切都恰到好处。
以至于她居然想到了这张唇在床上时尝起来的滋味。
沈知书将思绪撇开,垂眸时只见杯盏见底。她抓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抬起眼,笑道:“殿下这酒确实不烈,软绵绵的。”
姜虞点点头,淡声道:“但后劲有些大。”
“嗯?”
“兰苕她们几个酒量尚可,却醉倒了,外头鞭炮声那样都吵不醒她们。”
沈知书挑起眉:“那殿下还哄我喝?”
姜虞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将军少喝些,料想应当没事。”
沈知书反话正说:“殿下倒是为我考虑。”
姜虞全盘皆收:“那是自然。”
沈知书一瞬不瞬地瞅着姜虞,忽然将酒盏一推,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殿下酒量是有多好,以至于兰苕她们四个喝不过殿下一个?”
“我没喝多。”姜虞说,“她们四个都在互相灌,倒没人灌我。”
“那换我灌你。”沈知书道,“横竖殿下喝多了也无碍,醉了便睡了。我却睡不得,万一就有歹人来府上为非作歹呢?我得防着些。”
姜虞摇摇头,端起酒盏啜饮了一小口,一本正经道:“今儿是春节,歹人也要休息的。”
“怎么的,歹人也放假?”沈知书笑道,“刺客杀人也挑日子?”
“其实我之意是……将军不必如此拘谨,醉了便睡,也挺好。”
姜虞即便在家中饮酒,脊背依旧挺得很直。
沈知书浓密的鸦睫上下扫了一扫,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我不。”
这酒后劲儿确实大。沈知书心道。
不过两杯酒下肚,两柱香工夫,晃晃悠悠的感觉已然漫了一些上来了。
脑子转得有些慢,以至于嘴比它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待这俩字出口,沈知书后知后觉有些冒犯时,姜虞已然往下接了。
她问:“为何?”
沈知书却闭嘴不言了。
为什么呢?她慢半拍地想。
因为姜虞总是行止出格。因为朋友与爱人的界限在她们之间似乎没有那么分明。
于是醉后会发生什么……好像是一件很不确定的事情。
沈知书撑着脑袋,又闷了一口酒,说:“因为你说话做事不明不白。”
“怎么个不明不白法?”
沈知书却不说话了。
她攥着酒盏,只觉眼前多了一层重影,姜虞的脸裂成了两个,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唇角微勾。
看来自己是真醉了……
沈知书放下酒盏,答非所问:“你是不是灌我酒?”
姜虞声音清淡:“我若诚心灌你,你撑不到这会儿。”
沈知书无心纠结,脑袋一点点往下栽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想,不怪姜虞。是自己一口接一口,一杯接一杯地没停过。
罢了,新年伊始,便放纵一回。
-
沈知书又梦见了她那朋友。
她们自成为朋友之后时常相见。有时是朋友来寒云宫寻她,有时是她上往生门拜访。
朋友在往生门里独享一整座山头,山上种满了雪松。自己问她为何如此钟情于这种植物,她说,因为平日里繁忙,雪松不消打理便能四季常青。
而且她喜欢雪松的味道。
沈知书也喜欢,清冽的、沉静的,闻着令人安心。
沈知书每每来往生门时,开始是住上三四天,后来随着她在寒云宫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可自由支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于是她便几个月几个月地在往生门住,以至于门内的山童都眼熟她了。每回她来,山童便先一步跑去敲朋友的门,而后朋友便施施然推门而出,将她接进屋里。
朋友大部分时间是一尘不染的,穿着白衣,披着长发,嫣然一副出世的山中高人的样子。
唯有送魂魄往生后,她会狼狈些。倘或遇上执念很深的魂魄,她度化后常常要睡个三五天。
那日,她在寒云宫待得无聊,便收拾了包袱,照常北上来往生门寻人。
山童却说,朋友刚度化一个深黑色的魂魄,此刻在睡觉,估摸着要三五天才能醒。
沈知书“啊”了一声,打算打道回府,山童却将她拦下了:“阁下且请留步,大人说,早已收拾了一件小屋出来,倘或她闭关时您来了,便将就着在那儿住。”
小屋里吊着茶炉,里头煮着明决子碧螺春。屋外便是潺潺的小溪,她日日在溪边品茶观花,捉鱼逗鸟,倒是恣意快活。
五日后,朋友出关。
睡饱后精神气挺足,仍旧是那副纤尘不染的模样。
她出来的时候是半夜,沈知书恰好没睡,正闲得无聊,自己与自己下着棋。
下完一盘,屋外惊雷忽起,接着风声猎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沈知书起身去关窗,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眼。
朋友提着灯,沿着小径盈盈朝这边走来,烛火阑珊,她的脸隐在风雨欲来的暗色里。
四目相对,朋友顿了一下,继而加快步伐,三两下走到屋边。
她没进门,而是在窗外安安静静站着,将提灯放上了窗台。
于是窗边的一隅被笼进灯火里,外头夜色沉寂,便显出了几分隐秘感。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她们两人。
沈知书的视线从那琉璃灯移至朋友脸上,静了会儿,笑着问:“怎么这时候来?倘或我已经睡了呢?”
朋友说:“那我便在窗边看一看你,然后回房,明日再来。”
惊雷骤起,沈知书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着这雷声有些大,垂眼平复了会儿心绪。
平复至一半,她忽然听见朋友说:“不让我进去坐坐么?”
沈知书猛地抬起脑袋,忙不迭应“诶”,窜到门边开了门。
朋友身上的雪松气更浓了,往日里自己闻着只觉心安,今日却不知怎的,心跳得有些快。
待她俩前后脚进屋后,天边又是一声闷雷,紧接着,暴雨倾盆如注。
沈知书愣了一下,大步跨至窗边。
树影在风雨里摇曳,来去的小径上已然泛起一层雾气。
沈知书听着延绵的雨声,转过脑袋,冲朋友一笑:“看来你只能在这儿住一晚了。床虽不大,睡两人还是不成问题。”
这话出口,她陡然发觉自己有些高兴。
-
沈知书与朋友面对面躺着,听着朋友讲了度化亡魂的经历。
她听着总觉很凶险,但朋友总是轻描淡写。
“睡吧。”朋友最后说,“再不睡,天便亮了。”
大约因着被褥里多了一道不属于自己的气息,沈知书没能睡着,只是在天光大亮时囫囵眯了一会儿。
她真正感觉到不对劲时,是被朋友带着去见了往生门某位长老。
朋友与长老相谈甚欢,她在旁边坐着,唇角的弧度一点点耷拉下去。
朋友似乎对谁都很好。她想。自己并非例外。
也是。朋友安静又靠谱,不会有人不喜欢她,不愿意和她做朋友。
长老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说:“你是个好孩子,和无涯一样。”
沈知书“嗯”了一声,心想,总算结束了。
她与朋友从殿内出来,并肩走回家。大约是察觉到她兴致不高,朋友行至半道,忽然折了几根柳条。
“怎么?”沈知书问。
“给你编个花篮。”朋友说。
于是一炷香后,一个样式新奇、小巧精致的花篮便到了自己手里,里头还横七竖八插了一大捧风信子。
沈知书有些惊诧:“这你也会!”
“献丑了。”朋友淡声道,“喜欢么?”
“自然喜欢!”沈知书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然思及方才殿内情形,心情又陡然低落下来。
她低声问:“这样的花篮,你约莫送过许多人?”
却不想朋友摇摇头,说:“只送与你过。”
“嗯?”
“前些天才学会的。”
沈知书“哦”了一下,嘟囔说:“那倘或你早早地学会了,我大概便不会是第一个收到花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