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死鱼论文
。
裴昭心中一震,他只知宁离今日大抵遇上了什么事,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听见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他伸手握住宁离肩膀,宽慰道:“你是听见了有什么人胡说八道么?不要乱想。宁宁,你是宁氏唯一的世子,当年便上过玉牒的。”
宁离摇了摇头,眼睛不知落在哪里,自言自语道:“我问过五愧大师了。”
裴昭何尝不曾见过五愧,亦是知道这位大师平日作风,素来是豪放无匹。但真要论,也算得是粗中有细,这等秘事,绝不会不辨真假,便平白无故道出。
“五愧大师如何说的?”
宁离不答。
见此,裴昭又问道:“好罢,既然如此,你说你并非宁氏血脉,那你以为你阿耶是谁?”
宁离眼睫轻颤,那声音宛若幽魂:“行之今日不是教我去祭拜过了么?”
裴昭初时还不解,陡然间醒悟过来,心中遽震,只疑是自己听错。
佛门净地,戒律森严,若真是归猗……
宁离对上他眼眸,见那震惊不掩,心中不免苦笑。他初初得知时,何尝不是这种心情呢?他低垂下眼眸,彷佛游丝一般,轻声说道:“你大抵是不知道,五愧大师第一次见着我时,就把我给认错了。”
裴昭只觉匪夷所思:“天下之大,便是有两人形貌相像,也未必没有的。”
宁离攥着巾帕一角,只是摇头:“不是一次的事情了。”
他如何不想说服自己?他已经用那样拙劣的藉口说服自己。可那并不是偶然,五愧大师接连认错了两次!那情形愈发清晰,历历都在眼前:“我第一次与青鲤去建初寺时,五愧大师就将我认错了。后来你教归喜禅师带我出宫那时,五愧大师又认错了,他甚至对着我喊‘归猗’!”
裴昭道:“五愧大师是建初寺住持,归猗却是久居净居寺里,若说有多少交集,恐怕也谈不上。”
宁离轻声说:“那年元熙佛会,建初寺众僧皆落败,后来是归猗挫了西蕃的风头,教婆犀笼落魄而归……行之,你若是亲身历过当年的盛会,亲眼瞧见过那人,你会认错么?”
便是裴昭,一时间也语塞。
如此风华,若是他当年曾亲眼目睹,自然是铭记在心,不可忘怀。
宁离并不意外如此,喃喃道:“大概是真的很像的罢……”
《春归建初图》上风华皎然的僧人,依稀只见得一个侧影。宁离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他偶然回首间,对上桌台前的琉璃镜,依稀间能想像出几分来。
倘若去了这三千恼丝……
宁离低声道:“我从前并未与你说过,其实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我的剑穗上有一颗佛珠,是三岁生辰时,阿耶给我的。我那时才刚刚晓事,记得阿耶与我说,这颗佛珠定要好生保管。后来生辰,无论是什么物事,也再没这般叮嘱过了……”
裴昭道:“令尊扼守丝路,见过珍奇异宝不知凡几,能教他这样提一句,想必那佛珠并非寻常之物。”
“你也这样觉着么?”宁离喃 喃道,“我从小不读佛经,也不通佛理,其实也不怎么明白,阿耶为什么要取一颗佛珠给我。但那是我记事后的第一件生辰礼,于是便用绣囊装着,贴身携带……后来我去学剑时,师兄教我打了个剑穗,我就把那颗佛珠缀了上去。”
裴昭心有所感,问道:“那佛珠特别在何处?”
宁离抬起了手腕,微一掐指,裴昭心中一跳,他识得那个手势,分明是唤剑的手诀。
榻前有微风|流动,一侧窗纸簌簌振颤。裴昭若有所感,彷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然而空中沉凝许久,却不见得有更多的动静,唯有风声细微,并不停歇。他下意识侧眸看去,果然见得宁离失落的低下头,雪白下颌尖尖,分明受到极大打击。
裴昭有心宽慰,心下却晓得,这是修为不到家的表现。有那些个厉害的剑修自然可以于天地中召剑,可是以宁离如今不过“观照”的修为,又怎么做得到?
但原本宁离就已郁郁,只怕他若提出来,会惹得少年更加的沮丧了。
拭水珠的巾帕被胡乱攥着,遮盖了半边的面,连那传来的声音,也闷闷不乐:“我想取那颗佛珠来验证,可我的剑还是不听话,不肯来见我。其实取不取都没有什么所谓,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阿耶给我的那颗佛珠上,镌刻着一个‘猗’字。”
裴昭道:“但若是宁王与归猗为至交好友,是以将这颗佛珠给你,也并非说不过去的。”
……是么?
巾帕震了几震,彷佛是少年笑了笑,转瞬却说起一件并不相干的事情:“但我从小就对兵书谋略不感兴趣,阿耶也从不逼着我读那些。我开蒙的时候,请了十分有名的先生,据说是从前教过阿耶的。那陈先生教的倒是很耐心,但我却半点也学不下去。从来写不了大字,背不出来书,也讲不出来经义。陈先生与我阿耶告状,阿耶就护着我,说我年幼多病,精神不济,能学多少便学多少,不要强求了……”
裴昭微一沉吟,问道:“陈则渊?”
宁离略有意外:“行之也知道陈先生?”
裴昭点了点头:“当世大儒,谁不知晓。”心下却叹道,先前他还想过待开春时宁离入学,将陈则渊寻来,哪知道这位竟是宁离的开蒙先生。
宁离道:“府中还有许多年纪相似的子弟,一并在堂中读书,一个顶一个的出挑。陈先生大抵是对我失望了,后来也不管我堂上睡觉、堂下课业,总归就当我是个不存在的人,不把课堂扰乱就好。”
裴昭微微蹙眉:“……宁王教他不管,他就当真不管了?”
宁离“嗯”了一声,说道:“陈先生在府中教了三个月,我便睡了三个月,他说不管,便当真不管,由得我自在。总归府上勤奋好学的多得很,聪慧灵颖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没必要费工夫来揪着我这么一个,省得惹他生气。后来陈先生走的时候,留了一句话给阿耶,偏偏那会子我常常在阿耶书房的小间里睡觉,恰巧听了个正着。陈先生与我阿耶说……”
“我与阿耶,没有半分相似。阿耶若是不想沙州断了传承,趁早娶妻,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第61章 枸杞蜜 父不父,子不子
61.
裴昭心中遽震,忽然间想起一段旧事来。
也是在这处山间别院,那时他心有所动,唤了萧九龄来,原本是想着让萧九龄带宁离重新学武,于是教萧九龄给宁离摸骨,谁知道得到的结果,却与他心中所想要的大相迳庭。
萧九龄编造了一番谎话来哄人,那其实粗浅得很,破绽百出,宁离却半点都没听出来,反倒是明媚地笑了。可是,他当真是这样想的么?在宁离的心中,当真是觉得,区区观照的修为,就已经够用了吗?
从前不曾细想,如今再回忆,触目惊心。
沙州是玉门关与阳关之间的重镇,更是孤烟大漠之中,扼守丝路的天下雄城。自中原至西域,每年不知有多少驼队、客商、使者自此经过,也更不知有多少小国、势力暗中窥探。居心叵测者颇多,虎视眈眈者甚众,那其中的刀光血影、暗流激涌,恐怕并不必别的哪处要少上一些。
以宁复还的手腕,自然可以将沙州整治得跟铁桶一般,可是换了宁离呢?本性天真,赤子无邪,他还能与宁复还一般吗?
目光扫过少年半截尖尖的下颌,裴昭心中悄然一叹。
陈则渊当年有那么一问,归根究底,是替着宁复还担忧。当真要论,若非他是宁复还的启蒙先生,恐怕根本不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大可以任凭那隐忧暗疾无声滋长,动摇磐石与大厦。
沙州的那些个谋臣将士,也会有后代子嗣,而他们的荣华富贵,一身便尽系于年少的世子。倘若世子聪敏俊秀、英姿果决,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而倘若世子资质平庸、驽钝荏弱,那恐怕不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怕就怕所托非人,前途性命皆葬送。
宁氏一脉单传,那些个一并送入学堂的子弟,来自何处其实无需多想。多半是从府中的门客、幕僚家中挑选了的年龄相仿的孩童,说是开蒙,实则是陪太子读书。真正的主角,是宁离。
然而作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宁离却没能够满足人的期许,甚至教陈则渊这样厌弃。
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关注着这处,关于他的资质、天赋,性情。想要结交他的、想要拉拢他的、想要在他身上下注的……那些闻风而动的的墙头草,或者说贪婪窥测的秃鹫,这等人,裴昭见过不少。
可是宁离呢?
他能经受得了、承担得住吗?
陈则渊对沙州,确然是一番好意,但那话对于宁离来说,堪称是诛心。
。
当时宁离才多大?竟然就将那句话记到了现在,那必然是铭心刻骨,以至于反覆而不能忘。
裴昭轻轻握住了宁离肩膀,开解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看那些个当时瞧着聪慧灵敏,长大之后,说不定也泯然众人。闻道有先后,陈则渊这样说,实在是武断了。”
然而那宽慰毫无用处,落在了不着力之地。他听见宁离的声音,彷佛喃喃自语:“……陈先生让阿耶不要再在我身上费力气,没有必要,我注定是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裴昭一时间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垂髫稚子,初初开蒙,便得了大儒这番评价,想必心中,定是惊惧交加。微光中瞧不清宁离的神情,只见巾帕一角微微晃动着,彷佛要借此遮掩所有的郁结与伤心。
他沉声说道:“陈则渊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配为人师。”
。
宁离一时间无话,四周寂寂的,窗外飘着雪,彷佛又回到了幼年那时,沙州的城主府里。他体弱畏寒,一向喜欢在阿耶书房后边儿的小榻上休息。那天炉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他小小的一团,蜷在褥子中,也睡得并不甚踏实。正是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了说话声,来自于夫子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其实已经记不甚清了,只记得陈先生的样子,画屏前人影朦胧,唯见一番,恨铁不成钢。
“陈先生大抵是觉着,我存在于这个世上,都是有辱了阿耶的威名。”
。
那话语极是空茫,教裴昭想起今岁第一次知晓宁离,却是宁王世子与时家二郎大打出手之事入了他耳中。那时只道是两人都资质平庸,不堪大用。还因着六百里家书那事,断言他骄奢无度,好大轻狂。
暗卫禀来时并不觉,如今方知晓,时家二郎那番话,分明是戳中了陈年隐痛。
平日里看着轻轻巧巧,可那道划下的伤痕,蜿蜒狰狞,从不曾愈合。
裴昭心下轻叹,柔声道:“他不过是俗人俗话罢了,不值得一提,难道宁王就会信他了吗?你当时才多大,又能看出些什么?况且玉不琢,不成器,他若是有心,更应该尽一番师长的责任、好生教导才是。”孰料不仅不曾悉心教导,反倒是半途而废,做了个甩手掌柜。
“是么?”宁离怔怔的看着他,“……行之是这样想的吗?”
“我难道会骗你不曾?”
“……”
不知是想着了什么,宁离微微的笑起来。后来他从不曾对外说起过,连他都意外能记得如此清楚:“我那时候书没有学多少,但是心里知道,烂泥,肯定不是一个好词儿。陈先生在阿耶的面前这样说我,我如何肯依从?于是就从榻上跳下去,问阿耶,什么是烂泥?”
他突然间冒出来,只怕是要把人吓上一跳。但那时候年纪尚小,又哪里醒悟得那些?!
“那会儿应该入冬后不久。沙州的冬天来得早,说冷就冷了下来。地上踩着又冷又冰,我问阿耶什么是烂泥?阿耶没有和陈先生说话,先把我抱起来,又从榻边找到了踢掉的袜子,给我穿上。他问我睡醒了么?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刚刚醒,嘴里渴得很,阿耶就喂我喝了小半盏蜜水。唔,应当是取的枸杞蜜,甜丝丝的,孙大夫说,平日里可以喝来明目润肺,阿耶书房里就支了个小炉子,一直都温着……一盏喝了不够,阿耶又给我盛了一盏,等我还要,他就不许了,说凡事要适度,喝多了也不好。又取了巾子,给我擦额上的汗。”
裴昭并不曾亲眼看到,但是他能够想像出那时的场景。冬日雪厚,红泥火炉,榻上娇儿方醒,懵懵懂懂间伸手,正是要大人抱抱的时候。宁王爱子心切,自然是只顾得稚弱的幼子,哪里顾得上旁边那个,叠连声的问着,都只怕怀中娇儿不适呢。
又是穿袜,又是喂水,又是擦汗,亲身做来,皆不假他人之手。
他心下说不得柔软一片,含笑问道:“……那陈先生呢?就被你阿耶晾在边上了?”
宁离反手撑着榻,轻轻地“啊呀”了一声,歪着头:“你问陈先生呀……我喝水喝得太快了,有一点咳,阿耶就给我拍背顺气,拍了好一会儿。行之,要是按照你说的,阿耶好像真的把陈先生给晾着了。”
裴昭心道,可不是么?陈则渊那话,哪个做父亲的能听得下去?宁王这一番举动,一半是忧心娇儿,间以展示自己的重视,一半也是向陈则渊表示不满。
只听着宁离又说道:“阿耶把我抱在怀里,不许我下地。他不跟我解释,我就去问陈先生,究竟什么是烂泥?我醒过来那会儿,陈先生原本面色就不大好,等到我这样问他了,他脸上更是绷得紧紧的……就像学堂门口那两根又粗又重的立柱。他眉毛在抖,胡子也跟着在抖。也不知道是在生阿耶的气,还是在生我的气?”
“尊师重道,我其实也省得的,不该再这样直问了。可我一没揪他的胡子,二没折他的教尺,更没有往他的书箱里扔蝎子啦、蜘蛛啦、小蛇啦,我听阿耶的话,没有在学堂里胡闹,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对着阿耶说我?”
“他气得指着阿耶,刚要开口的时候,阿耶却抢在他前面,把他打断了。”
宁离翘了翘唇角,他斜靠在木榻上,彷佛还是倚在人怀中,赤着的双足悠悠晃荡着,连语调也不自觉轻快起来:“阿耶说,陈先生从来都慧眼识人,怎么这一遭还要自欺欺人。有功夫在这里胡说八道,不如去看看太极宫里的那位……那才是一滩真真正正的烂泥。”
。
他并未多想,连珠般说来,听得裴昭却是心里一跳。
太极宫……
建康宫的主殿,能够执掌于此之人,根本不用做他想。这一番家中旧事讲述之时,裴昭并未曾料到,竟然还能与建邺扯上关系。
心念电转间,已经有所猜测。裴昭道:“陈则渊效仿孔仲尼,周游讲学。若果没有记错,他入沙州讲学时,应是仁寿五年的事。”
宁离应了一声:“大抵是罢,那年我刚过了五岁生辰,就被拎到学堂里去。”
其实不用他再回答,裴昭已然明白。
元熙帝崩后,当时的齐王继位,改元仁寿。此后十四年间,太极宫的主人,有且只有一位……
正是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