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死鱼论文
“俱是‘菰’。”
张鹤行笑着介绍道:“宁郎君,您看这碗中,那些细小的黑色米粒便是种子,待得长大后是白白|嫩嫩的,如笋一般,便称作‘菰笋’,乃是鼎鼎有名的‘水八仙’。如今是做粥,特意切成了片。”
“唔,竟是同一般物事?”
“可算,也可不算。能结出菰米的,并不能长成茭笋。”裴昭含笑,“‘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宁宁看着,可还贴切。”
宁离:“……”
宁离小声说:“行之,我只想喝粥,不想念诗。”
裴昭失笑:“好罢。”
。
白腿小隼飞了来,啾啾啾啾的,接连唤了好几声,彷佛有些跃跃欲试。
宁离顿时要把这不听话的鸟儿给揪出来。
怎么就这么馋,什么都想尝?
裴昭只笑:“它若是想试试,你盛一些,凉了与它也可。”
宁离说:“那你可就合了它的胃口。”
裴昭眉间含笑:“鸟儿活泼,你让它自由些,本也无妨。”
“行之,你好惯恃它哦!”
裴昭虽然不明白什么是“惯恃”,但看宁离那摇头的语气,大抵也能猜出来,一时间望着宁离,含笑不语。
宁离:“……”
为什么要这样看他,他才不是被惯恃的呢!
。
宁离对裴昭一贯很相信,当下真的盛了一点菰米粥,凉在了旁边。想来这小隼也识得美味,竟然把浅浅的白瓷小盘给啄得见了底,彷佛还有些意犹未尽。
但这下子,宁离却不许了:“不行不行,你已经吃了这么多了,过犹不及。”
小隼啾啾两声,彷佛是要与他拉扯一般。
宁离便又给它挑了几筷子豆苗。
等到它再要吃,宁离说:“你这么小的肚子,还能吃这么多东西。”
“啾!”
白腿小隼生气的啼鸣。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你说的不错。”裴昭道,“……饮食也要有度,的确不能让它再吃了。”
这话落下了,白腿小隼歪头歪脑,忽然将人看着,扑棱棱了翅膀,竟然是朝着裴昭飞去。
裴昭神色如常,可那小隼不偏不倚,小小爪子竟然落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持筷的手一顿,裴昭微微蹙眉。
“行之,它把你哪里抓到了?”宁离立刻就看了出来,“……芝麻糊,快些回来,不要调皮。”
但小隼哪里管,小隼哪里听,小隼只顾着自己快活,端在裴昭的腕上,岿然不动。
“芝,麻,糊!”宁离压低了些声音,语气里有几分催促。
白腿小隼大概知道自己再抓着下去大事不妙,终于扑棱扑棱了翅膀,飞到了宁离手边。
直到这时候,张鹤行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他看得分明,那白腿小隼爪子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昨天夜里那白唇竹叶青尖牙楔入所在,怕是此刻,伤痕宛然。
终于将鸟儿唤了回来,宁离点了点小隼的脑袋,小隼啾啾两声,彷佛什么也没发生。
很是无辜模样。
但宁离才不会被它这假装可爱的样子给欺骗了,手一推:“自己出去玩。”
“啾!”
小隼啼鸣两声,颇有一些不舍,见宁离不为所动,终于扑棱扑棱翅膀,化作一道影子不在。
放这恼人的家夥出去了,宁离回过头,小心翼翼说:“行之,它是不是把你抓痛了?”
裴昭还道他要问什么,微微一怔,却是笑了:“……它就这么小一只,如何能呢?”
宁离一想,也是如此,还有层层丝帛袖裳裹着的呢,总不至于直接抓破了手腕。可是方才裴昭面上一闪而过的神情……总不会是假的。
是怕他担心么?
他不禁仔细将裴昭端详着,却觉得今日看来,眼前郎君眉眼温文,雅致清隽,气色比昨日更好了一些。
大概是汤山地界更暖、昨日也歇息得足够的原因罢……
宁离不禁问道:“行之,你的病现在好些了么?”
裴昭神色如常:“待得冬日过去,自然就好了。”
“这样呀……”宁离叹道,“真希望春天早些来呢!”
。
他心里存了事情,后面说不得就有些恍惚。
用了膳出来,穿过回廊,越过庭院,踏了一条小径,却没想到,道上竟然还有人在等他。
檐下一道褐青色的身影,正是晨起时见过的,那时挽着雪亮的剑花。
薛定襄听得他脚步声,转过头来,目光扫过,点头示意:“……宁世子,今天早上的事,是我冒昧,还望你见谅。”
宁离没想到薛定襄守在这里,是要给他道歉的,于是点了点头。他本想说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改了口:“薛统领,我倒是没什么……只是以后,不要随便就这样对着人出手的,总会有人反应不过来。”
薛定襄负手,淡然道:“多谢宁世子好意,不过,薛某的剑,自己控制得了。”
宁离:“……”
嚯!好大的口气?!
宁离着实是被这回应给弄得结结实实的一愣,但是再一想,眼前这位已经是入微境界,虽然瞧著有所缺损,但境界总归实打实、不是假的。如此高手,有这样的心气,好像也算是寻常?
“好罢,我也只是提醒一句,薛统领心里有数就好。”
。
小径延伸处,枝桠横斜,霜天雪地一片茫茫的白里,唯有一点玄色的影子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在。
石径上薛定襄伫立,望着那行远的身影,若有所思。
宁王府的小世子究竟如何,并不值得他看重,真正教他的,却是陛下对那小世子的态度……
见他出剑,震怒不假;见那小世子,怜惜不掩。
若果不是亲自查出一旁乃是沙州宁氏的别院,见得陛下这般态度,几乎都要教他错认。
个中种种,皆是与往日大相迳庭,从前何曾见裴昭这般温和模样?还道是这位陛下,清峻冷隽。如今只是短短时间内的瞥见,已经有些教薛定襄心惊。
他沉静数刻,目光收回,转回主院内。
裴昭正在上首,见到他来,淡淡的说:“……定襄,我听鹤行说,昨夜里是你提议,将宁宁留在这边。”
薛定襄点头:“正是。昨日宁世子深夜前来,说不得有些蹊跷,是以属下将他留下,想要查探一番。”
那蹊跷……
还能为何,教宁离半夜也要翻墙前来?
清脆如甜菱的嗓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那理由为何,早是从小郎君的口里,清清楚楚的吐露了出来。带着些轻快的笑意,绽开两只浅浅的笑涡……
裴昭制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慢声道:“所以你就用剑去试他的蹊跷?”
薛定襄说:“当时见宁世子过来,忽然心动,便想要用剑试探一番……”还有一遭,并要说明,“也正是这等危机时分,没有防备,才好看出他的本事来。”
裴昭微微一默。
他此刻心情已然平静,然而当时见得剑光直直朝着宁离刺去时,却是难掩的心惊肉跳。
此刻薛定襄所说,诚然有理有据,那关窍他不是不明白,只不过……
“定襄先斩后奏,是料定我不会责罚?”
薛定襄立刻道了声“不敢”。
裴昭微微闭目,并不开口,良久,终于道:“宁宁性子和善,他既然不在意,那就暂且放下,只是下回莫犯。”
薛定襄自然称是。
一室内静悄悄的,唯有天光云影,在桌前架上徘徊。
裴昭未曾开口,薛定襄自是也未曾请离,彷佛几瞬息后,终于听上首传来问句:“……你且与我说说,他的本事,究竟如何?”
。
这问题,兜兜转转,竟还是回到了原处来。
薛定襄面上沉静,不问反答道:“宁王世子此番入京,主君是想要他身手高超,还是他身手平庸?”
话音乍落,两道目光投来,彷佛寒星落地,霜溅冷潭。
薛定襄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这话若是旁的人,只怕并不敢问出口,不敢触怒君王、不敢去迎那雷霆怒气,也就是薛定襄罢了。
实在是其中,有一些隐秘而不能为人所道的。
宁王府唯有这么一根独苗,尽管生母不详,却已经早早地请封了世子。百年之后,这位小世子将继承沙州,几乎是板上钉钉。
而此番宁离入京,便是个与他亲近的极好机会。
若是大雍想要通过宁离去控制沙州,那么宁离越是浅薄软弱、资质平庸,便越是能为朝廷所用。
那理由也简单的很,唯有这小世子本事有限、自身立不起来,才会向朝廷寻求助力。否则,若是宁离性情坚韧、才干内蕴,那他自是独当一面了,与大雍若即若离,如何会放纵朝廷在沙州影响力增长呢?
异姓王族,唯有沙州,宁氏原本就有些特殊。
。
思绪虽有万千,其实不过短短一瞬。
薛定襄原本以为,抛出去的这问题,裴昭还会忖度些时候,却没想到,只是翕忽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