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死鱼论文
夔州不兴这么做,想来又是江南的菜式。
宁离喝了口,果然清而不寡,鲜而不腻,又挑了一筷子鲜虾。桌上还有糟鹌鹑、煨茭白、萝卜糕、栗面窝头种种,正好就着汤吃。
他辘辘的饥肠总算消解几分,这五脏庙已祭,想了想,也不是不能原谅些个。于是宁离递出话头:“……萧统领是雅苏的舅舅?”
裴昭微微有些意外:“宁宁听见了?”
宁离道:“你们的声音又不小。”
那就是听见了的意思。
“把你吵着了么?”裴昭微微蹙眉,心道当时不该在前厅说事才对,这小郎君累了这么久,只怕教他睡得不安稳。但见宁离面上全是好奇神色,便点了点头,“应是没错了。”
宁离顿时好生震惊:“啊?真的么,我还只当是萧统领与雅苏有旧,只是天南海北的,雅苏将他忘了……”
裴昭微微一叹:“如何是忘了呢?只怕九龄,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
宁离不禁想起那一日在大安宫前,萧九龄说起的旧事,满门性命悬挂于心,那青年面上近乎于惨然。又想起曾听过有关雅苏母亲的传闻,模糊间猜测:“但我听萧统领说,他家只剩下他一个了,难道说其实也有人活了下来?”
裴昭道:“当时萧家获罪,妇孺流放,又遇上了疫症横行,死了许多人。后来也派人去找过,只是一个也没找见。都以为是遭逢不幸,谁知道她姐姐是被草原的小部落劫走,辗转献给了铁勒王,从此改名换姓。”
天有旦夕祸福,都以为红颜薄命,谁知故人仍在这世间。
“都只知铁勒王宠妃容夫人乃是雍人,却不知晓,原来她便是萧氏九容。”
“那首曲子,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宁离道,“那天我带雅苏去了醉仙楼,他吹了芦管后,便有人送了一道蕉叶炙,想来是萧统领送的罢?”
裴昭颔首:“不错,雅苏吹的那首《永遇乐》,是九龄姐姐从前作的。”
故曲入耳,如何教人不动容?
是以那天萧统领才将他们拦下,是以那天才将雅苏借走,想必心中也是心潮澎湃。
宁离怔了怔:“可为什么容夫人不联系萧统领?我看那一日萧统领说话……心里大概是很伤心。”
裴昭叹道:“人生在世,往往不如意十之八|九,又如何能让事事都称心如意呢?萧九容高门贵女,却沦落草原,成为异族王朝妃妾,只怕心中也煎熬的很,哪里又愿意别人提起她的从前呢?”他却是能想像她的心情,说道:“她只怕半点不愿意与从前产生联系,怕别人知晓她是萧九容,也怕萧氏门楣蒙羞。”
宁离说:“我不懂。”他抬头:“可是萧家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萧统领……我想萧统领定然不会在乎的。”
裴昭缓缓道:“九龄那一支虽然只剩他一个,但萧氏还有别人。高门大户,都十分在乎名声清誉,何况还有世人眼光……宁宁,人言可畏,一句一句,是能骂死人的。”
他落下目光,却推此即彼,忍不住想到宁离与自己。如今两情相好,缱绻正浓,可一旦曝光,恐怕也会招来世人非议,纵然他可以铁腕镇压,可那些流言蜚语,是真的能杀人。
天下讥毁,诽谤加身,宁宁呢,他能受得住么?
心神不定之际,却听宁离扬声,斩钉截铁,字字铮铮:
“那重要么?为何要在意那些人?难道那些所谓的亲人,比骨肉至亲还要重要吗?”那目光转将过来,似乎有些疑惑,“难道你会在乎那些无知之辈吗?”
裴昭缓缓吐出口气:“宁宁说的是,是我想岔了。”
他心中忖过,忽然一震,霎时如冰雪照过,一片洞亮。只道如何要杞人忧天?从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万般艰险走过,披荆斩棘至于今日,正是心意相合之际,怎还能生出这般畏惧惶惶?
却是他自己入了魔障。
相望眼眸明净澄澈,一如春水。
“是我着相了。”裴昭低声道,“宁宁,若论心怀明净,我不如你。”
宁离并不知他心绪,只觉得裴昭那目光忽而晦涩,很难懂似的,忽然又彷佛放下心中巨石。他听得这句开口的夸赞,顿时弯眉:“那是自然,连师父都说过,若论心境,他没见过一人能比得上我哩!”
这样说着,眼眸流转,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顿时吃吃的笑了起来。好一会儿了,宁离说道:“既然雅苏是萧统领的外甥,想必萧统领会安排妥当,不用再请我来走后门了罢?”
裴昭一时听得,心中也无奈:“你道奉辰卫是什么地方,天子近卫,难道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么?又不是寻常蒙童上学下课的家塾,可以随意塞人进来。”
宁离“啊”了一声:“那还是要考核?”
裴昭道:“那是自然……”眼见宁离不信,似乎是要反驳,辨出些口型,淡淡道:“你当杨青鲤也是随意入的奉辰卫么?一则他出身叙州杨氏,二则他自己本也是观照上境,三则他父亲乃是杨青溪……”
宁离哪里不明白,悻悻的应了一声。
叙州杨氏世子,如果不是资质差劲到无可救药,多半是不会将人拒之门外。天子也得给世家面子,所以他想要举的这个例,不合理。
裴昭目光转过。
何况,唯一一个破例进去的,正在他眼前呢。
裴昭道:“奉辰卫选拔,素来设在燕雀湖畔,也有几分热闹。过几日,宁宁要去看么?”
“看。”宁离精神一振,“怎么不去看呢?”他最喜欢凑热闹了哩!
。
那奉辰卫选拔,没有过得几日便到了。
当天宁离与杨青鲤一处,一同去了雁雀湖畔,只因为校场正设在此处,四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的很。宁离目光转过,发现来的人可当真不少。
杨青鲤笑嘻嘻道:“这等比武的盛事,谁舍得错过呢?你不知道,奉辰卫里,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我可真受不了……就你天天也不来,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
宁离睨他:“我哪有,我看你过得也好得很。”这不交了许多朋友。
杨青鲤大喊冤枉:“我哪有,青天大老爷!这一天天的,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狗还晚,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在崇文馆的时候呢!”起码那个时候还只是进学,并不是当值,做些学士布置下的功课也就罢了,哪里像现在……杨青鲤叹道:“你看我这么青葱的一枝花,适合来打打杀杀吗?”
宁离:“……”他今天和杨青鲤一样,穿的都是奉辰卫的袍子,这颜色说青不青,说蓝不蓝,介于两者之间。这哪里是什么青葱一枝花?
他思考一阵:“那不然我与行之说一声,让你来御前伺候?”
杨青鲤:“……?!”
杨青鲤敬谢不敏:“那还是算了罢。”去御前伺候,正对上陛下?!他还是没有那么想的。也就是宁离,一天到晚行之、行之的喊着,半点也不在乎。
宁离说:“那你都不去,你还和我抱怨什么。”
杨青鲤苦着脸说:“我想回崇文馆。”
宁离用十分震惊的目光将他看着,然后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杨青鲤顿时嚷道:“作甚!”
宁离随口道:“我看你是不是发烧了,怎么,都觉得崇文馆是好去处了……”
两人正是闲闲唠嗑的时候,忽然听得有笑声传来:“怎么了,青鲤今天身体不爽利么?”
他顿时回过头看去,见得是个面容英俊的郎君,穿着青不青蓝不蓝的衣袍,正冲着两人笑,神情倒是十分和善。
但是宁离没有认出来。
来人显然也是晓得的,冲着他笑道:“宁世子,我是陆道思,如今也在奉辰卫当差。”
陆道思应该是和杨青鲤熟络,这一时便站在两人身边,冲着台上一指,神情却是有些神秘:“世子觉得哪边会赢?可要下注么?”
宁离:“……”原来是开赌盘的!
此时两名年轻武者都已经站在台上,面目俱是宁离不认识的。那陆道思翻出来名帖,指给两人看。原来一人出身燕氏,一人出身萧氏,一个是观照初境,一个是观照上境。
这下注,岂不是很简单?
陆道思道:“燕氏那位押一赔五,萧氏那位押一赔一。”
宁离随便一指:“左边这位罢。”
陆道思便随他看过去,顿时间一愣:“这可是燕氏那位,他是只有观照初境的。世子不再想一想?”这押住下去,那不是得铁定赔么?难道是家大业大,是以不在乎了?
他还想要劝,宁离摆手,目光已经落到案上的果脯,显然是懒得再去看了。陆道思哭笑不得,只得收下宁离的金叶子,心想这世子真是大方。又问另一边:“那青鲤呢?你也来下注吗?”
杨青鲤毫不犹豫:“我跟阿离一样。”
陆道思:“……”今天一个两个,都准备来送财了么?
他虽然是开赌盘,一时也无奈:“唉你们这……就你俩下燕氏那位,这不是拿钱打水漂吗?”
杨青鲤有些惊讶:“没人下注燕氏?”
陆道思说:“燕氏差了两个小境界呢!谁会下注他,就只有你们俩。”
杨青鲤瞥一眼,笑嘻嘻道:“……那无所谓,阿离下注谁我就下注谁。”
何况,也未必是打水漂呢。
第88章 五香瓜子儿 宁世子好俊的眼力
88.1.1.
宁离却没管,随手在那名册上翻着,一眼下来认识的没有几个,忽然见得个识得的名儿,轻轻“咦”了一声。
“怎的了?”杨青鲤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儿,也凑过来看,目光看过,明白过来,也啧了声。
他两人这般和打哑谜一样,陆道思甚是好奇,问道:“怎的了,莫非是看见了熟人?”
“非也,非也。”杨青鲤摇头晃脑,“熟人自是算不得,只是有点儿惊讶罢了。”
陆道思一目十行扫过来,他在奉辰卫当值,对这两位同侪在京中的恩怨也了解许多,譬如这宁王世子刚入京时的那桩恩怨,说不得就醒悟了,当下笑道:“这选拔的比试,对京中许多子弟而言都是一条出路。倘若家中并无安排,不幸没有家业继承的,说不得也会想要来这里博个前途……一朝入选,那也比在旁的地方讨食强。”
他一边说,一边心中也明白,只是眼前的两位,定然是用不上的……
三人说话间场上的比试已然有了结果,那两人快得很,却是身材高些、萧氏的那位踉踉跄跄跌出了白线。那道白线是先时便划好的,除却比试落败以外,落出了这道白线,那也算是败了。
萧氏弟子显然并不愿就此认输,但是面前劲风横扫竟教他不可挡,一时间跌出去了,面上还十分错愕。
中央负责记录的武者宣布了当场的胜者。
陆道思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啊”?
他望着眼前这一幕,颇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宁世子怎么知道他赢不了?”
宁离说:“随便猜的。”
陆道思:“……”这也能是随便猜出来的么。
杨青鲤嘿嘿嘿笑道:“燕氏那位赢了,你可知道我俩不会打水漂了罢?哼,我早就知道!”
眼见着方才比试的两位都下去,又有新的少年郎进入场地,陆道思本应该四处推销继续下注的,但这会儿他却顾不得了,心里痒痒的,问道:“这可不是胡猜的罢,怎么就知道燕氏会赢呢?青鲤……”他知道自己面子没那么大,问不了宁离,干脆就曲线救国,直接去问杨青鲤。
然而还没有闻得出个所以然来,身边已经是又站了一人。
深青衣赏的小内侍,面目并不陌生的,问道:“咦,世子知道,燕氏会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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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时裴昭却在鸿鹄台上观看。天子选奉辰卫,从前几次他是并不曾露面的,然而今日这遭,却已经站在高台之上。
台下叫好声、呼喝声不绝,除却参加的那些个少年郎,也还有许多人在观看。
裴昭目光落下,竟然在那一片青不青、蓝不蓝的身影里,准确的找到了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