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弓翎
夏枢察觉到异样, 没有迂回,直接问道:“二婶,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蒋氏看了一眼旁边的夏河, 见其没反对, 便“唉”了一声,叹着气将这一段时间的心酸一一道来。
原来从夏枢嫁给褚源,二叔当村长开始, 到夏眉跟着李茂的一年多里,夏鸿考上秀才就读国子监,二叔担任村长管理蒋家村,夏家一家子不仅在蒋家村和十里八乡颇有声名与威望,在京中衙门里甚至都有一些名声,底下人办事很抬举二叔,每次处理二叔递交的事都是快速又顺畅。
但是,一切都在夏眉被李茂送给异族人,逃跑未遂后,发生了改变。
李茂先是拿他们的命威胁夏眉,让夏眉跟异族人走,等夏眉离开后,就把矛头对准了他们。
也没干什么,就指示了一些京中的地痞流氓三不五时的骚扰蒋家村人,京中衙门那边不用交代,底下人就见风使舵,有眼色的开始对他们要办的事情推三阻四,找借口要完好处也依旧拖拉着不给准话不给办,最终惹得蒋家村人怨声载道,对夏家也起了不满。
夏河被逼的没办法,主动卸了村长职务,蒋家村人才好过了些,对夏家的敌对态度也下去了,但夏家人依旧没能逃过水深火热。
因为没过多久,夏鸿就被国子监退学,京城的私塾也将他拒之门外。夏鸿学业被迫中断,只能待在家独自温习功课,准备之后的乡试。地痞流氓们则依旧没停歇,时不时来家里打砸一番,看到值钱的东西就直接抢走,哪怕被告到衙门出来也继续上门,丝毫不顾忌王法,让夏家人不仅家无宁日,还损失惨重,苦不堪言。
“你阿姐从异族人那里逃回来,被认回淮阳侯府后,跟侯爷提了,侯爷就把鸿儿安排到褚家私塾,也帮忙处理了那些地痞流氓,但好过没几个月,你阿姐和侯爷他们就离开京城随圣驾南巡去了。”
蒋氏道:“褚家私塾里的学生们不多,还一看打仗都结伴去北地参军了。先生事务繁忙,无暇顾及私塾,又让他回来在家温书了。”
蒋氏擦了擦眼角,颓丧麻木道:“现在侯爷也没了,若是你们还要走,我们遇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唉!”夏河缩在椅子上叹了口气,佝偻着的腰背像只即将入锅的虾子,苦着脸道:“现在不求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只求一个安稳,都难如登天。”
以前蒋家村人排挤,他们横一些,村里人想过安宁生活,就不敢太过分。现在面对的都是权贵,随便一个眼神,就能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他们。就算那些人不屑捏死他们,手底下的人知道上面不喜欢,也会时不时过来找个茬,出个气,随随便便一闹腾,他们都受不住。
没个靠山,太难了。
夏河喃喃自语道:“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同意眉子跟了那个,不仅什么都没落着好,还平白多了一堆权势滔天的敌人,孩子还被人抢……”
“嘘!你给我闭嘴!”蒋氏厉声喝止,神色惊慌地朝门口看了一眼,见没人路过才稍松口气。
回过身来就重重地锤了夏河一下,严辞警告道:“你可别再乱说话了,前些日子大晚上遭的那场罪,那些人是怎么说的,你忘了?再说你是不想活了!”
夏枢瞥了一眼夏河额头、脸颊上的伤以及蜷缩的腿,淡淡道:“不是说是雪天路滑,不小心摔的么?”
蒋氏和夏河顿时噤声。
既尴尬无措又恐惧后怕,两人皆是面如蜡色。
半晌,见夏枢始终不说话,蒋氏才瞄了一眼门外,呐呐解释:“这事儿是他嘴上没把门,我们哪敢和你抱怨,就怕说多了给你也招去麻烦。”
夏河丧着脸,没敢吭声。
夏枢看他们反应,就大约能猜到二叔在外面说了什么。
不外乎阿姐的儿子,他们的侄外孙做了皇帝。
这是事实,正常说了也没什么,他们在听到这一消息后,不可能不高兴,也不可能不想着扬眉吐气,把之前的憋屈都出了。
但问题就出在在太后及太后娘家那一派眼里,孩子的生母以及唯一的母亲只能是太后。
谁都不能抢这个孩子。
任何不利太后身份的存在都会要么被迫闭嘴,要么被清除掉。
二叔这次只是被警告,确实算是幸运,若再有一次,情况可能就难说了。
当然,夏枢透析太后那一派的想法,不代表他认为他们明智。
太过贪婪,想要独吞权力,未必不会作茧自缚。
朝堂大局哪里是依靠三岁小儿就能掌控的呢。
不过夏枢不会和二叔二婶说这些,他赞同地点头:“现在是非常时刻,二叔二婶谨言慎行是对的。”
“哎!”蒋氏和夏河表情讪讪,相互对视一眼后,神情颇有些局促。
夏枢接着道:“过去你们受累了,以后有事就去王府说一声,有我们在,总不会叫你们再像之前那样。”
“至于是否离开……”夏枢道:“现在也不好说,到时候若真离开,再想想法子。你们且安心吧。”
夏枢没在二叔二婶家用饭,粗略了解了下彼此近况,把带来的年货礼物留下,又给二婶送了一百两银子,让她留家里照顾二叔,便由堂弟夏鸿陪着出了夏家。
夏鸿除了最开始见到他时眼中露出惊喜,之后一直低着头听大人说话,没吭过声。
夏枢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朝随侍护卫的红雪摆了摆手:“先不回去,去惠河边走走。”
然后对夏鸿道:“你陪着一起吧。”
说罢,抬起脚,率先朝河堤上走去。
几年未见,惠河依旧浩渺,一层层寒冰覆在水面上,北风掠过,凛冽水汽迎面,寒意刺骨。
河两旁是枯萎的芦苇和光秃秃的杨柳,枝干上挂着雪,一派衰败迹象,再远处是皑皑白雪覆盖的田地,旷野无人,一片沉寂。
不过夏枢知道,再过三四个月,冬雪融化,万物复苏,惠河以及周边又会变得鸟语花香、生机勃勃。
夏枢走到河堤中间,望着四际无人的原野,停下了脚步:“二叔的腿伤看起来不轻,不好好治恐怕得有后遗症。我回去后安排个大夫过来给他瞧瞧,你收拾一间房出来,方便大夫雪天留宿。”
夏鸿快速抬眼扫了一下他的神情,低声应道:“好!”
夏鸿今年十六岁,下颌婴儿肥退了些,显出些棱角来,个儿窜的已赶上夏枢,就是瘦的厉害,身条单薄的好像纸片。
他脸上也有些伤,嘴角、眼眶、腮边皆是青肿,身上衣服遮盖的地方看不到,估计也有不少。
“叫大夫也给你瞧瞧,别留下暗伤。还有……”夏枢打量他瘦削的身形:“平日里多吃些,别俭省,亏了身子。”
他叹了口气:“知道你心疼二叔二婶不易,但身体亏了损寿数,现在不注意,以后二叔二婶老了,谁来保护他们,给他们养老呢。”
夏鸿抿了抿唇,眼眶不自觉热了起来。
“还有褚家私塾的事,你是骗了二叔二婶吧?”夏枢问。
夏鸿身子顿时一僵。
夏枢道:“先生最是重诺,他既然答应侯爷收下你,教你读书,就不会不管你。哪怕他是真的忙,也会给你布置课业,抽时间检查,再不济把你交给西院国公府的先生带一段时间都是可以的,直接以太忙为理由让你回来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夏鸿沉默,半晌,就在夏枢以为他要沉默到底时,他突然别过头,用胳膊擦了一下眼睛。
夏枢一愣。
走近夏鸿,歪头看了一下,果不其然,以前清澈的眼睛已被泪水浸湿,麦色的脸上湿哒哒的,都是泪水的痕迹。
发现夏枢看他,顿时更加委屈,泪水流出眼眶,嘴里硬气道:“我就不读书,讨厌李茂,讨厌他们所有有权有势的人,他们不把我们当人,仗着权势欺负我爹娘阿姐,若读书做官就是要货于这样的人,我宁愿一辈子不读书。谁爱读谁读,反正这书我不读了。”
说罢,再次别过脸,用胳膊恨恨地擦了一下泪,愤愤道:“你想读你读,反正不要管我,也不要看我,你又不懂,就会笑话我!”
夏枢本来心里挺不好受的,也没打算逗他,但听他这么一句,一下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鸿羞愤欲死,抬起泪眼瞪他。
夏枢笑:“还撒娇呢,不要我看,觉得我不懂,那你委屈什么。”
然后掏出帕子盖他脸上,一手捏着他脖颈不让他动,一手给他脸从上到下像擦桌子一样粗鲁地抹过。
夏鸿这下不仅脸红,连耳朵都气红了,一把拽过帕子,气道:“哪里是这样擦的,你就会捉弄人!”
然后也不哭了,气哼哼的拿着帕子,从上到下,给自己仔仔细细地擦掉泪。
夏枢笑吟吟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好多事不懂。”
夏鸿一噎,沉默两息后,低声嘟哝着道歉:“对不起!”
夏枢笑了笑:“不仅要给我道歉,也要去和先生道歉。”
夏鸿这下不听了:“我退学了,先生他同意了的。”
“你还要回去读书,不道歉,怎么进得了先生的门。”见夏鸿要反驳,夏枢神色倏地严肃下来:“如果不想读书,你委屈什么呢?”
夏鸿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只好梗着脖子,别过头,不去看夏枢。
“我的宫官曾与我说过,若他有科举做官的机会,一定会努力往上爬,去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一展抱负。”夏枢道:“他与我一同被异族人掳去王都,协助我刺杀异族王室,回到北地后,还参与了平远镇守城之战,护了镇上几千百姓。可惜他根本没有做官的机会,封赏下来也顶多只是得个诰命。”
“还有今日随侍我的红雪……”夏枢眼睛移向不远处,夏鸿目光随他一同看过去,发现是一位靠在马车上,双手抱剑的红衣姑娘,容貌极尽妍丽,身上却有让人肃然起敬的兵戈之气:“她一心想战场杀敌,护佑普通百姓,却连机会都没有,还是你哥夫体恤,让她以我宫官的身份参战,她才得以留在军营里,获得军功。平远、淮远之战,若是男人身份,她的军功足以让她在官场上加官进爵、如鱼得水,一展平生之志,但现在她同样没有机会。”
“你看到有权有势之人行欺压之事,便心灰意冷,自暴自弃,可曾想过有多少人想做官为二叔二婶这样的普通人做事,却没有机会?另外……”
夏枢皱眉嫌弃道:“谁教你读书做官就是要货于样的人,你还没有质疑就接受了?”
夏鸿听了他说的例子,已经心生羞惭,再见他嫌弃,更是羞惭的无以复加。
“是国子监祭酒陆大人教导的。”他神情窘迫,磕磕绊绊地道:“有同窗不认同,提出质疑,被他当众奚落,好多世家子弟联合其他学生一起排挤那同窗。我与那同窗交好,没过多久便一起被排挤针对。后来他们诬陷我偷东西,要把我赶出国子监,同窗不服国子监证据不足就给我断罪,多次帮我奔走无果后,就愤而同我一起退了学。”
夏枢没想到太后娘家掌管的国子监是这样的,而堂弟夏鸿竟然有这么一个义气的同窗。
他不由得问:“你那同窗现在在干什么?”
夏鸿更加尴尬:“他没像我一样颓丧,说国子监教出来的学生入了官场也是蝇营狗苟之辈,不值得去打交道,不过朝堂上不能由他们把控,他要去走武将之路,靠军功晋升的话会比文官升的快一些,届时也能阻止那些人一言堂,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所以他借助家里的关系,去北地参军了。”
夏枢觉得这人有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韩硕。”夏鸿解释道:“他是大理寺卿韩大人的小侄子。”
夏枢没听过这个名字,在北地时也没见过,不过心念电转间他想到了什么,问道:“他的头是不是有些大?”
夏鸿惊讶:“你见过他?他头确实有些大,所以有个绰号叫韩大头。”
夏枢:“……听旁人提过。”
还真是褚洵在定南郡认识的那个能打的韩家小子。
“那褚家私塾里的几个学生怎么会去参军?”夏枢想到什么,一并问了。
据他所知,褚家旁系打仗打的也没什么人了,学堂里的四五个学生在旁支几乎都是独苗,正常不会再去参军才是。
“你不知道么?”夏鸿比他还惊讶:“哥夫统帅北地军打了胜仗,整个李朝扬眉吐气。其他地方不知,京城到处都传遍了,说他会用人又惜才,只要有他在,一定会解决异族人这个多年宿敌,给李朝长久太平的。”
夏鸿神情自豪又激动:“所以不止是韩硕和褚家私塾里的同窗,我之前读书的那家私塾,甚至国子监里不熟悉的同窗,有好多都放下学业去了北地。大家都摩拳擦掌,想跟着哥夫建功立业,把异族人之患彻底解决了。”
夏枢这下是真的震惊了。
回京三日,第一日休整,昨日去拜访沈太傅,今日来看二叔二婶,京城的什么情况还没详细了解过,没想到一场胜仗会让大家那么激动热血。
“哎,小枢哥哥。”夏鸿情绪聊起来后,人就嗨了,眼睛往四周扫了扫,鬼鬼祟祟凑近夏枢,好奇地打量他的脸,小声问道:“我听同窗们私下议论,说你是皇后命,这是真的么?”
夏枢面无表情:“……你是真的不怕掉脑袋啊!”
夏鸿吓得脖颈一缩,赶紧道:“我旁人都不说的,阿爹阿娘听说这个也都不同人提的,都当没听过。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才当着你的面,好奇问一下。”
夏枢却没让他轻松过去,严肃道:“批命算命之事玄之又玄,大多都是骗人的,听听就算了,怎么能当成一回事。这次就算了,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否则就是二叔二婶不收拾你,我都会收拾你。”
夏鸿讪讪:“好吧,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