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弓翎
“你先说……”
“你先……”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纵使压力极大,气氛沉重,此番默契,两人也忍不住对“视”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这一笑,空气就像是被撕开了个大口子,新鲜的空气灌入,凝滞气氛荡然消失。
褚源嘴角牵起笑纹,摸摸他的脑袋:“你先说!”
夏枢依恋地蹭了蹭他的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原本是想和褚源诉说心中蓬勃欲出、压制不住的担心、挂念,想说自己害怕,求褚源一定要活着回来。
他终归是不如阿娘那样坚定理智、冷静清晰,只要选定了路,就毫不动摇地前进,任何风雨挫折都摧毁不了信念,直至到达终点。他没那么成熟,他脑子很乱,就是选定了路,也会忍不住担心、忍不住纠结,担心褚源会不会一去不回,纠结未来命运走向莫测,惶恐不安。
他要是能像阿娘一样就好了!
夏枢心思百转,终是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虽然不如阿娘,夏枢也知道纠结、担心并没有什么用,如果在纠结、担心里度过今晚,才是不对,毕竟……
夏枢赶紧摇了摇头,将脑海中可怕的想法给摇掉。
不能这么想,想多了会不吉利的。
他要多想吉利的事情,多说吉利话,再不济把今晚当做是平常也好,就像他们在安县时,褚源在外面忙,他在家里忙,等褚源晚上回来,他们吃过饭洗过澡,就会一起躺在床上闲话家常,说一说白日里发生的趣事或者亲亲挨挨,相互拥抱着,一起进入安宁甜蜜的梦乡。
就像平常一样就好,褚源终究会回来的!
夏枢努力给自己心理暗示,努力压制住担忧焦躁,等心脏从狂跳中恢复正常后,便咬了咬唇,艰难地朝褚源伸出手,褚源摸索着一把握住,温柔道:“想说什么?”
夏枢摇了摇头:“你说吧,像以前在安县一样就好。”
褚源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嘴角再次氲开笑纹,点了点头:“好!”
他抬眼想了一下,说道:“那就先说一件趣事吧。晚上回来路过前院时,洵儿那小子被猫儿当成贼,摁着锤了一顿。”
夏枢:“……”
就算心情不媚,也忍不住嘴角一抽,褚源可真把褚洵当亲兄弟,糗事从来没为他遮掩过,还当趣事讲。
“他干了啥?”夏枢心里吐槽过后,就忍不住好奇追问,脑袋也朝褚源的方向移了移。
见他起了兴趣,褚源便接着道:“他想看看宋大夫的药制成了没,就趴在窗户上,然后刚探头,就被猫儿发现了,猫儿见人眼生,以为是贼,大喊一声抓贼,便冲出房门摁着他一通揍。说来……”
褚源笑了一下:“猫儿好生神勇,想必一定是名师出高徒,他也一定有一位言传身教的好师傅,你说是不是?”
夏枢:“……”
褚源打趣的表情太过明显,夏枢哪里不知他在调侃自己,气哼哼地抠了一下他的手心:“就是神勇怎么啦,双儿就是要彪悍点好!”
褚源嘴角笑意愈深,声音愈柔:“嗯,你说的对,像我,我就只喜欢彪悍的。”
夏枢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手指都忍不住蜷缩起来,哼哼道:“知道啦,知道啦,其实不止你,我也很喜欢我这样彪悍的啦。”
褚源:“……”
他忍不住摸索到夏枢脸,轻轻捏了一下:“我摸了摸,这脸皮是我平生仅见的厚!”
“不过……”他挑了挑眉,又朝夏枢笑了一下:“我就只喜欢脸皮厚的。”
夏枢:“……”
夏枢噎了一下,想去咬他!
当然,受制于身体动弹不得,夏枢只能再次抠了一下他的手心,气哼哼道:“那你等着,看我好了,非得收拾你!”
“那我等着!”褚源脸上笑意不减,低头在他额上轻吻了一下,当然,因为眼瞎看不到,只亲到了夏枢的鬓角。
他再次摸摸夏枢的脑袋,笑道:“等下次回来,就能看清你的模样了!”
夏枢不知怎么地,突然就紧张了起来:“那你会不会只喜欢大美人啊?”
“当然会啊!”褚源哪里不知他的意思,想起小流氓当初忽悠他的话,不由得想笑,调侃道:“怎么,某人不是天下第一最好看吗?我当然只喜欢天下第一最好看的了啊!”
夏枢:“……”
亲自演绎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褚源也没逗太狠的意思,感受到手心上抠挠的力度,便笑了笑,说道:“其实上一世服下宋大夫制作的没有药引子和九重莲的解药,我模糊见过你的模样。虽说不甚清晰,但在我眼里,你确实是天下第一最好看的了。”虽说上一世没有精力心思去考虑什么情爱之事,也没动过心,但救命之恩、生死相伴、逃亡路上的不离不弃,夏枢在他眼里是带着光环的,别人谁都比不了。
夏枢手指一顿,抠挠的动作也不由得停了下来。
脸上烧红的厉害,半晌,他才敢松开屏住的呼吸,低低地“嗯”了一声,顿了一下,又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我天下最好看。”
褚源嘴角不由得一抽。
这可真是……
不过虽然觉得夏枢脸皮够厚,但又忍不住觉得他好可爱。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就是有一种天真又坦荡的自信,莫名奇怪,又莫名吸引人。
夏枢可不知道褚源心中翻来覆去把他夸了一遍,他听到褚源嘴里提了几次宋大夫,就想起夏娘的话,不由好奇道:“宋大夫怎么知道大舅母的墓在哪里,他以前也是北地人吗?”
他只以为宋大夫可能像阿爹一样,在久远的过去生活在北地,经历过褚风的时代,后来北地战乱,加上机缘巧合认识了褚源,便在京城定居下来,追随着褚源,但万没想到会是那样一个答案。
褚源道:“他是大舅母的亲生阿爹!”
夏枢眼睛猛地瞪大,整个人都惊住了:“怎么会?”
不过很快他就想起宋大夫曾和他说过的话,宋大夫说他有一个双儿,双儿怀着孕时被异族人抓走,最终被虐杀在异乡,所以他愿意为褚源以身试药,只要褚源眼睛恢复,将来能够带人踏平异族,为他的孩子报仇,他做什么都可以。
之前没把索力口中惨死的双儿与宋大夫的孩子联系在一起,现在一放到一起……
“竟然是这样的么。”夏枢喃喃。
“那大舅舅和舅母为何没有合葬?”他忍不住追问。
这是淮阳侯府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褚源一个小辈没亲身经历过,只听宋大夫和舅公提过几嘴,知道的并不详细。不过仅做平常聊天话题的话,还是可以给夏枢讲一讲的。
他想了想,说道:“舅公说刚开始是外公不准,后来准了却没法合葬了!”
顿了一下,褚源又补充道:“其实严格意义上讲,在侯府这边,大舅舅和舅母并没有成亲,因为他们的亲事外公从来没同意过。”
夏枢:“!!!”
褚源虽然看不到他的神色,但通过他手指一缩的动静,也知道他的震惊,说道:“昔年的外公脾气并不像之后。”
昔年的北地也不像现在,人口凋零、荒无人烟。
当年褚风横空出世后,贡山以北的大片土地都落在李朝手里,有军队驻扎护卫。依着贡山天险和西北商路,贡山以南的城镇太平繁荣,人烟如织。
“宋大夫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个双儿,父子俩开了个小医馆,为附近的邻居街坊还有来往的兵士、商旅治病看诊。”褚源道:“大舅舅常年打仗,身上明伤无数,暗伤堆积,听说他医术不错,就时常会请他与其他大夫一起会诊,或者是给军中将领定期检查身体。”
长辈们如何相识、相恋,褚源没听宋大夫细说,自然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大舅舅褚风言明想娶宋家双儿为妻时,外公以医者卑贱以及世家继承人不娶双儿为由,拒绝同意亲事,并着手从京中贵女里给褚风新找一门亲事。
“大舅舅戎马倥偬,血雨腥风中造就一身刚硬脾性,他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住。外公亦如是。两人闹的非常不愉快。”
如何不愉快宋大夫没说,不过之后褚风便放弃了侯府世子身份,在宋大夫与军中兄弟的见证下成了亲。
只是……
“婚事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公不承认大舅母的身份,他两人的婚事在律法上讲就是无效的。所以……”褚源道:“在舅母怀孕后,大舅舅想把舅母送到京城避一避战乱,好生调养一番,侯府没同意。”
之后便是大战,褚风率军直入异族大本营,将异族人打的七分五裂,大部队逃入西北大漠。
宋家双儿怀着孕,由褚风安排的人护卫在后方,但战乱中,兵荒马乱,小医馆很繁忙。在一次再平凡不过的出诊后,宋大夫回到家中,就只看到散落在各处的护卫们的尸体,双儿消失不见了。
然后再见就是异族人特意送回来的一堆碎肉!
从此天上地下,再无褚风妻儿的踪迹。
“之后大舅舅在一次战事中受了重伤,没过多久便旧伤复发去世了。”褚源轻声道:“舅公说过,大舅舅曾向先皇相求,希望在打下异族、北地太平之后,先皇能够看在他的功劳上,给他和大舅母赐婚。”
只是妻儿在他打下异族之前就去了,他也功败垂成,遗憾至死。
“宋大夫说舅舅曾留下遗言,想要和妻儿合葬。”褚源道。
“外公没同意吗?”夏枢眼中泪意氤氲,心中忍不住起了怒意。
褚源摇了摇头:“他既迁怒大舅母,认为大舅舅去世都是舅母害的,又希望大舅舅能获得陪葬皇陵的殊荣。”
夏枢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能怪大舅母吗?究其原因,难道不该怪侯府不同意婚事,不让大舅舅送妻儿进京避乱吗?
而且虽然陪葬皇陵,享受祭祀是很好,但和心心念念的妻儿合葬在一起更重要啊!
老淮阳候这是为了发泄怒意以及追求皇家赐予的荣誉,让儿子死不瞑目吗?
夏枢不理解。
“先皇说大舅舅宏愿在北地,既然未完成,估计不愿离开,就把大舅舅埋在北地,让他的英魂镇守北地,引领继任者打跑异族人,为北地开万世之太平。等何时大舅舅宏愿已了,他便同意大舅舅生前相求,给大舅舅赐婚,将他与妻儿合葬,同时安排人将大舅舅的墓迁至皇陵,陪伴帝王身侧,享受万年祭祀朝拜。”
这其实是帝王的一场刁难与羞辱。
老淮阳候自恃功高、信心满满,觉得儿子前无古人的功绩怎么也能叫帝王动容,然而帝王眼中,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可以随心情玩弄的棋子罢了。
褚风生前,老淮阳候坚持着世家的姿态,这不准那不准,褚风死后,老淮阳候依然固执地坚持己见,把女儿送入深海般的后宫,等女儿儿子接连因为他追求的世家荣耀死于权势斗争,只剩褚霖一个,他才醒悟过来,什么都没有孩子重要。但一切都晚了!
褚源叹了一声:“虽然汝南候不做人,但他促成的异族与李朝明面上的和谈,未尝不是帮大舅舅了却了一个心愿。”
之前北地不太平,皇帝不发话,褚风和妻儿就不可能团聚。
汝南候这么做一场,给了北地太平的假希望,褚源才得以在朝堂上提出为镇守北地的英魂迁墓。虽然现在异族人图穷匕见,和李朝军队已经在战场上过了几场,太平没个影子,但没收到李倓新圣旨之前,他是依然可以按照旧旨意行事,给褚风迁墓的。届时来个移花接木,就可以把褚风葬在妻儿身边了。
“他也算做了件好事。”夏枢紧紧地抓住褚源的手,祈祷般的说道:“我希望我们可以幸运到让他继续做好事。”
这话说的拐七扭八,不过褚源却明白夏枢的意思,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放心吧,我们会的!”
其实和夏枢聊起褚风,褚源才意识到他之前忽略了什么。
褚风是没陪葬皇陵,享受皇家祭祀,但他在北地的阵亡将士陵墓里,香火祭祀也从未断过。北地现在凋零成这个样子,百姓们自己都很难饱腹,却还要祭祀他,可见他深深扎根在北地人心里。
当然,褚源也理解百姓们对他的怀念记挂,毕竟他在的时候,北地军压着异族人打,把异族人赶的远远的,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西北商道得以顺利开通,北地人杰地灵、物阜民丰,繁荣程度不亚于南方郡县。
一切都在他死后,才变了样。
百姓们怀念他,希望他显灵,再正常不过了。谁不想回到之前那段太平安宁的日子呢。
褚源之前就是忽略了这点儿。
褚家虽说掌管过北地军很长时间,但距离褚家丢失北地军掌控权也已经很长时间了。一二十年的时间,军中人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加上现任褚家当家褚霖是文官,没进过军营,与军中人也没交集,军中谁还记得褚家是哪家,大家只会记得汝南候的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