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弓翎
“你们敢相信?”顾达紧咬着牙,才能憋住眼中喷薄欲出的眼泪:“百姓们一年净收入不过五六两银子,却连两石粮食都买不到,一家老小吃土、吃树皮、吃草叶,南地的山几乎被吃秃了,才叫大家熬着贱命,熬到入了冬。本以为坚持过去,初春就有树皮、草叶填肚子,谁知天降大雪,房屋倾圮,百姓们连容身之所都没有。从坍塌的泥墙下扒出亲人的尸体,饥寒交迫中,面对的却是官员及其爪牙们禁止百姓们进山寻柴,大肆提高柴价、炭价……”
顾达说到最后,忍不住捂着脸,哽咽了起来。
“王爷……”红雪和红霜姐弟俩跪趴在地上,满脸都是眼泪,哽咽着道:“求王爷救救定南郡百姓们吧。”
褚源却沉默了良久,开口道:“你们为别人求救,可知自己活罪难逃?”
顾达吓了一跳,顾不上哭,赶紧开口求情:“王爷,他们只是出于侠义之情……”
褚源没理他,而是“看”向瘫软在地,表情一片空白的姐弟俩人:“可有后悔?”
红雪嘴巴张了张,忍不住身子颤抖,爬伏在地上,声音干涩:“后悔……”
她吸了一口气,将哽咽声压下,苦笑着道:“我们姐弟两个从生下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八岁之前的记忆里,北地兵荒马乱、天灾不断,我们一直都在饿肚子,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跪在地上,求人给口吃的。小小年纪,到处流浪,北地五郡,几乎遍布我们的足迹,不过那时候也是我们姐弟俩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了,因为起码阿娘是活着的,就算再苦,她也没有抛弃我们。”
“八岁之后,阿娘饿死了,北地还没有好转,到处都是流民,到处都是灾荒战乱,阿爹觉得我们是拖累,就把我们卖给了牙婆,从此以后我们姐弟就再也没见过他,可能是饿死在某个角落里,也可能是在拿着用我们换的银钱,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又有了小家。后来辗转进入红香楼,伺候着各位恩客,客人不高兴了,就是一顿毒打、凌辱,楼里妈妈、龟公们不高兴了,就是毒打、辱骂、各种花样的践踏。我们整日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因为楼外没有容身之处,半点儿都不敢反抗,忍气吞声,没一日活得像个人样……”
说着话,她眼中的泪无声无息地滑下:“我们一辈子都是贱命,吃不饱饭,没有容身之所,可以被任何人嘲笑、凌辱,活得没有半点尊严……我们怎么可能会不后悔呢?好不容易从红香楼那个牢笼里逃出来,进入安王府后院,不用伺候男人,不用整日卖笑求生,老年也不会得那一身恶心的脏病,我们马上就要过上安宁平静的生活,像普通百姓家的女孩子和双儿一样,有遮风挡雨的住所,有正常劳动换来的粮食和银钱,再也不会饿肚子,我们马上就能过上这些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因为今日这事,这一切都成了泡影,我们怎么会不后悔?但是……”
她顿了一下,咬着牙,抬起头,流着眼泪,坚定地看向褚源:“我们后悔用无辜的人威胁王爷,后悔用错了方法,但绝不后悔帮顾大哥,帮定南郡那些在灾难中,可能会被男人们卖掉的女人和双儿们。”
红霜半拥着阿姐,艳丽的眉眼间似乎燃烧着烈火,他咬牙道:“我们做错了事,自会承担一切代价,绝不推脱。我们不过是两条贱命,没了就没了,死之前能叫少一些,哪怕是少一两个女子或双儿被贱卖,那就够了!”
灾荒中,百姓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何止会卖女鬻双,饿狠的时候甚至可能会发生易子而食的惨剧。
“王爷,你心底仁善,爱护百姓……”顾达苦苦哀求:“他们姐弟两个也是为了南地百姓,并无主观恶意,还请王爷网开一面……”
褚源没有应他,而是问他:“你知道治民最忌讳的是什么吗?”
顾达一愣。
“毫无底线的仁慈!”褚源冷声给出了答案。
顾达脸上瞬间一片惨白。
“如果你不能做到明断是非,赏善罚恶,你永远无法为你治下的百姓带来安宁的生活。”褚源对面前的顾达是有些失望的。
上一世的顾达利用考卷,将南地的灾情及官员的尸位素餐、草菅人命情况传达给了主考官礼部侍郎元定,元定在朝堂上拿着顾达的考卷,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上奏给了永康帝。
永康帝那人自己盘剥百姓可以,但决不允许旁人盘剥百姓,侵占他的利益,自然勃然大怒,当朝定下元定为钦差大臣,和顾达一起去定南郡,斩杀贪官污吏,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顾达因着冒险进京告御状,法子还如此奇特,在京城声名大噪。
为保科举公平,会试是不可能给他那答非所问的卷子放水,但永康帝金口玉言,不追究顾达对科举的不尊,特赐他三年之后可以再考。
三年之后顾达高中传卢,成为燕国公府一系官员,也成为了永康帝的忠实拥趸。
褚源不知他三年中经历了什么,但立于朝堂之上的顾达,实务出众,沉稳有度,隐有相才,远不是今日这般不成熟的模样。
想了想,他道:“你知道什么叫赏善罚恶吗?”
顾达呆呆的,点了点头:“学生知道……”
元州:“……”
他见这榆木脑袋的书生应过之后,就愣愣地看着褚源,似乎不懂褚源为什么问他这个,顿时无语地冲天翻了个大白眼,冲褚源闲闲开口道:“治民要赏罚分明,你不能总揪着人家姐弟俩的错处罚人家,而对人家做的好事,就视而不见吧?”
“再者……”元州道:“人家两个又没张嘴闭嘴要你的命,只是想让你老实点儿,写封信,在这里待几天,要我说……”
他不客气地道:“外头那一群人才应该直接砍头了事,这姐弟俩你就直接放了他们,让他们该去哪里就去哪里,事情就翻篇了。”
顾达这才明白过来褚源是个什么意思,但来不及高兴,就又被元州的话气了个半死。
要不是这个人态度不明又胡乱说话,和那些坏人们一通怂恿,邻里乡亲们怎么会误判情况,做下错事。
他气归气,但也不傻,回过味来,就瞪了元州一眼,埋头恭恭敬敬地朝褚源磕了个头:“他们做了错事是罪有应得,但学生恳请王爷看在老天爷已经给过他们惩罚的情况下,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们减轻一些罪孽,将功赎罪。”
红雪和红霜已经做了必死的打算,没想到竟然有了转机,立马朝地上叩了个响头,求饶道:“王爷,我们姐弟俩知道错了,请王爷给次机会,让我们将功赎罪。”
“求助信我会帮忙写。”褚源没有反对,而是问他们:“但是你们打算如何将功赎罪,本王该如何相信你们?”
顾达登时大喜,忙将脑海中的想法和盘托出:“定南郡的百姓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草民的阿爹阿娘阿弟以及这些乡邻们的一些亲戚朋友也都尚留在定南郡,等着学生带人回去救援。学生和他们暂时无法侍奉王爷,但是等学生救了人,自会将他们带回来,无论为奴还是为臣,终身侍奉王爷,绝无二心。”
“至于求取王爷信任,学生已没那脸面。”顾达脑袋还算清醒,一咬牙,直接道:“他们犯下大错,家眷们理应同罪,所以请王爷将他们的家眷全数收为奴婢,带去封地。等定南郡的事情完结,学生就带他们去封地,到时候一应入了奴籍,终身侍奉王爷。”
第133章
褚源不置可否, “看”向红雪和红霜:“你们呢?”
红雪和红霜与流民们不同,他们本就是奴籍,王府的丫鬟, 今日两人的背主行为, 对主家来说,比流民们的穷凶极恶还罪大恶极。
这样的人,就是仁慈的主家都不会再留他们, 更别说褚源从来不是仁慈的主。
红雪和红霜忐忑不安起来。
若是做不成王府的丫鬟,他们最大可能是被发卖, 之后的归处不管是青楼还是商人宅院, 都必定不如王府……王爷不举,王妃善妒,这对不想伺候男人又颇有姿色的他们来说, 几乎是最好的归处了。
“王爷……”红雪嘴唇颤了颤:“只要能留在王府赎罪, 剩下的全凭王爷安排。”
红霜和阿姐心有灵犀, 磕头道:“今日的过错,我们一定会改正, 以后再敢对不起王爷和王妃,就肠穿肚烂而死。”
褚源手指轻敲桌面,垂眼思考。
顾达和红雪姐弟俩顿时紧张起来, 牢牢地盯着他,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元州却没那耐心,他嗤笑道:“这么些人, 杂七杂八的, 心思也杂,你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该杀的杀,该卖的卖, 别想着叫小枢给你养后院。”元州道:“你那十万亩地,到现在是旱、是涝都还不清楚,万一出现定南郡那样的情况,这些人保不准又骑到你头上喊打喊杀去了。你死了是没关系,可别连累小枢守寡。”
高景刷地一下抽出腰刀,眼神沉沉地看着他:“元大人,若是不会说人话,在下可以教教你。”
元州也不怂,背靠在椅背上,上下打量他,挑眉道:“身手不错嘛,别跟褚源了,跟着本官,别说随你调/教,你就是蹲在本官头上拉屎,本官都同意。”
高景:“……”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高景默默地收回了刀,撇过眼,不搭理他了。
元州勾着唇笑了笑,然后若有所思摸着下巴,倒是也没再开口说话了。
“本王不会收他们为奴。”沉思良久,褚源开了口。
他道:“身为藩王,按理说,本王是可以不管封地以外百姓死活的。但是……”
在顾达三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中,褚源严肃道:“无论是定南郡,还是封地内,普天之下,王土之内,皆为李朝臣民。若不知定南郡百姓所受之苦,本王也就罢了,既已知道,本王怎么可能还视而不见,让他们在受了天灾人祸之后,还要承受卖身之苦。”
“这……”顾达真是既喜又忧。
喜的是安王爱民,心胸宽广,良民不用变成贱籍,忧的是不知该让那些人如何将功赎罪。
这次围堵安王,意图杀害安王夫妻两个,抢夺钱粮,确实是大逆不道、株连三族的大罪。
顾达不知怎么才能减轻乡邻们的罪责,让他们逃过一死,只好道:“一切听凭王爷安排。”
褚源点了点头:“本王无意追究,但天下事,无规矩不成方圆,无法度,百姓不得安宁。念在他们有苦衷的份上,他们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必须得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你希望他们能将功赎罪,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同意你的提议,只是现在最需要人力的不是本王,而是定南郡,若他们能解救定南郡百姓们,本王就饶他们一回。”褚源神情威严地道。
顾达三人登时一愣,心中瞬间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高景!”褚源脸微侧。
“属下在。”高景肃然。
“上午将所带口粮一分为二,一半送至大营外,下午,就由这些罪□□送粮食去定南郡,救助定南百姓们。”
“少主不可!”高景根本没想到是这么个命令,立马单膝跪地,拱手阻止道:“这些粮食是王爷和王妃的全部家当,封地是否风调雨顺,尚未可知,若是遇到定南郡同样的情况,王爷和王妃该怎么活?”
高景对这些人实无好感,说道:“这些人愚昧不堪,把粮食给他们吃,也只是喂了狗,不是封地的百姓,谁会念叨少主的好。”
“你这下属说的不错。”元州刚刚差点儿怀疑自己幻听,他皱眉道:“定南郡各粮仓都有粮食,开仓放粮,他们就都有粮食吃了。你把粮食分给他们,可想过你那一家子怎么办?”
褚源却摇了摇头:“去信京城,起码要一个月,朝堂商议定下钦差,再整顿人马飞驰定南郡,最少也要两个月,也就是说最顺利的情况,百姓们得到救助也得三个月后。三个月后,不说百姓们活着的还有多少人,没有粮食,他们连夏种都要错过,秋季将还是无一收成。这不管是对百姓,还是朝廷来说,都会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所以,不用再劝了,本王心意已决。”褚源坚定道。
元州一脸看陌生人的表情看着他,难以相信:“你什么时候这么仁慈了?”
褚源不在意他的讽刺:“百姓都没了,这郡还能称得上郡,国还能称得上国吗?”
元州:“……”
“但是……”元州眉头皱成了死疙瘩,他不觉得褚源改性了,只是觉得褚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为求民心,疯球了:“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不把粮食吞了,而是真的用来赈济灾民?”
元州不希望褚源起异心,他只希望褚源能老老实实待在封地,和夏枢过一辈子。
他也不想这些愚民再来用所谓的“效忠”,挑拨褚源闹事儿的神经。
他看向顾达,厌恶道:“本官一会儿就给京城写一封信满足你的愿望,所以别等下午了,出了大帐你就赶紧带着那些人有多远滚多远。以后也别妄想效忠谁、侍奉谁,就你这差点儿被几百愚民反噬的能力,你有什么资格、什么本事跟别人谈效忠?你也配!”
顾达原本满心激动,他没想到安王竟然如此爱民,能不计前嫌,做到这个地步,心中既惊又喜,恨不得给安王磕几个响头,恨不得喜极而泣,立马把这一好消息传回定南郡,让在苦苦等待的家里人以及乡民们,再多坚持些时间,一定要等到他们带着粮食回去。
但是元州的话,却让他激动的心一下子熄灭,脸色铁青。
“我愿意效忠谁,愿意侍奉谁,是我凭自己的良心和信念行事,你一不是我家人,二不是我朋友,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配不配?”顾达从未如今日这般生气,他怒视着元州:“一群愚民,他们做了错事,自会付出代价,但这一切都该由王爷来决定,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指手画脚!”
元州不料他竟敢冥顽不灵,如此挑衅,气的牙都咬碎了,阴沉地盯着他,威胁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顾达丝毫不惧,嗤笑一声:“只会威胁,你也就这点儿本事!”
这是回敬元州说他没本事。
元州勃然大怒,抽出腰刀,跳将起来,就朝顾达砍去。
“住手!”褚源虽然看不见,但场上的动静听的清晰,怒道:“元州,你给我出去!”
元州被高景一把抓住手腕,刀落不下去,既没面子,也没里子,气的大吼:“这是老子的大帐!”
褚源:“……”
“……现在本王征用了。”褚源脸皮子抽了一下,吩咐高景:“你把他带出去,叫些禁军帮忙,找王妃上午尽快把粮食准备好。”
元州一看他还坚持,既急又气,讽刺道:“吃着小枢的,用着小枢的,还要让他把自己的家当分一半送人,褚源,你可真有你的,吃软饭就没见过你这般连吃带拿还理直气壮的。”
褚源也不生气,他听着元州挣扎的声音,悠悠笑道:“小枢喜欢我,理直气壮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元州:“……”
元州气的脸都青了:“……你等着,我去找小枢,看他让你连吃带拿!”
他以为夏枢贪恋钱财,一定会阻止褚源败家,谁知道夏枢听到高景的汇报后,半丝没有犹豫,直接拍板。
“走,我告诉你们搬哪里的。”夏枢最熟悉哪些车上的是前些年的陈粮,哪些车上的是去年的新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