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客 第91章

作者:西瓜大盗 标签: 古代架空

还有什么事,比眼睁睁看着曾经风光无限的人一朝孤雁失群,更令人心生快感的呢?

千里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到朝堂中央,对仁帝行了个平礼:“问仁帝安。”

他说完这一句之后,朝堂之上一时间落针可闻。

千里安静地等待着,保持着行礼的动作,静静等待阶上人的回复。

不知过了多久,仁帝望着底下这个年轻的少年帝王,目光沉了沉,见把人晾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兰罗王快起。”

千里这才抬起头,暗中打量了一眼仁帝的样貌。

仁帝已快到花甲之年,常年沉浸美色令他的状态比同龄老人看上去差着不少,眼底青黑,皱纹丛生,颓靡地瘫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浑浊。

新生的壮年狼王,和垂垂老矣的古国皇帝,在这一刻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千里脸上不见有变,妥帖地收回了眼神,顺着仁帝的话往下寒暄了几句。

“这是......我们二人第一次见面吧。”仁帝开口问道。

千里笑着应了一声。

上次打交道是什么时候,两个人心里都门儿清。

“曾经,朕与你阿布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平白伤了和气。好在现在二国结交了,还得谢过兰罗王不计前嫌之恩啊。”

千里的脸骤然冷了下来。

不计前嫌。

何来的不计前嫌?

五年前,兰罗刚刚在现在的国都定居,万象更新之际,是仁帝受人挑唆,不辨黑白,执意要向兰罗宣战,派去了一个贺雁来。

兰罗虽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但也元气大伤。神女祠下埋着的尸体到现在还在不甘地铮鸣,叫他怎么能够不计前嫌?

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渐攥紧,千里长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竭力抑制住内心汹涌的愤怒,维持面上的平静。

就在他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兰罗王年少英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千里眉头轻蹙,抬头望向出声的方向。

那是一位站在左侧的老者,比仁帝看着年轻些,精气神看着却很好。更重要的是,他眼中含着股淡淡的慈和,教人看了便忍不住想亲近。

见千里望了过来,左庆章微微向他点了点头,拱手行了个礼,语气间没有丝毫想避嫌的意思:“老朽左庆章,是贺老将军生前好友,也算看着合敦长大。现在见了兰罗王,想着,有这样一位丰神俊朗的人物,秋野应当过得不错。一时忘乎所以,才出声惊扰了兰罗王。”

贺秋野。

这个大熙有意避之不提的名字就这么被左庆章大喇喇地摆了出来,成功引得仁帝沉了脸色,碍于千里就在阶下,才忍住没有发作。

而千里微微挑起一边眉头,将他的话在心里掂量了一番。

贺老将军的生前好友,那可不就是贺雁来的叔伯辈人物?

不知为何,堂堂一国国君了,千里还是本能地摆出了些小辈该有的乖顺,抿唇一笑:“多谢左大人挂念。”

仁帝面色不虞,底下众臣也不敢妄然出声。之后,仁帝又摆了宴席为千里接风洗尘,等一切都结束以后,月儿已经挂上了树梢头。

千里脚部有些悬浮了。今晚贺雁来不在,自然没人帮他挡酒了,不可避免地多喝了几杯。

巴特尔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就怕会出什么意外,年轻的脸绷得很紧。

“兰罗王留步。”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千里回头一看,竟然是左庆章。

左庆章自从五年前那件事后,朝中便没人敢和他来往,独来独往的倒还自在。见人停了下来,左庆章笑了笑,追上了千里的步伐。

他捻了捻长须,道:“贪了几杯,现在脑子都不甚清醒。这副模样回了家啊,肯定要被夫人念叨。不如来陪兰罗王散散步,聊聊天,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他是贺雁来的故人,千里本能地放松了些警惕,没有同意,自然更没有拒绝,左庆章便留在了他身侧。

两人如此共行了段路程。

“兰罗王从没来过大熙,不知还过得习不习惯?”

“习惯的。”

“是了,兰罗王也不算对大熙一无所知,多多少少也会从身边人上接触到些。”

千里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

他抬眸,直视着左庆章的眼眸,单刀直入道:“左大人想问雁来哥哥的情况,便只管问就是。”

雁来哥哥?

左庆章先是一愣,接着把这个称呼念了两遍,心中便有数了。

再抬头时,他的笑容都真挚了几分:“兰罗王,大熙酒虽不猛烈,但后劲绵长。不如随我一道回府,用些醒酒茶再回去?”

第106章 观月

“我与秋野的父亲是年少好友,又同为世家子弟,到了年纪后便接过了父亲的位置,继续在朝廷中为皇帝效力。”左庆章差人把准备好了的醒酒茶端了上来,又布置了几道糕点,摆出了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来,笑道,“兰罗王请。”

千里一眼就看中了,其中有几道糕点,跟他小时候贺雁来用来哄自己吃药的那几样特别像。

可是他总不能在左庆章面前失了分寸,只好把眼神收了回来,轻抿了两口茶,客客气气的。

“之后,贺家父子战死,秋野顶上了他们的位置,我便很少再看到秋野了。”说到这,左庆章的眼眸中添了一抹惋惜,“那孩子生性善良,又是家里惯着长大的,从前就是个皮猴儿,谁能想到一夜之间,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从头到尾都瞧不见一点儿曾经的影子呢?”

千里微微一怔,抬眼问:“雁来哥哥以前竟是这般性子?”

他以前多少从明煦那里也听来了些,可是明煦是伺候贺雁来的,对他的描述多多少少会掺杂些崇敬的色彩。可是左庆章不是,他看着贺雁来长大,对他的变化了如指掌,正是因为这样,才更会为贺雁来的蜕变而感到心疼。

左庆章打量着眼前这个满心满眼都是好奇与渴求的少年帝王,后者尚不自知,眨了眨眼睛,不经意间便流露出一丝懵懂来,与他今日在朝堂上的稳妥大不相同。

看来,秋野在这位兰罗王的陪伴下,真的过得还不错。

左庆章稍微放下了心来,避而不答,长长地叹了口气:“兰罗王要是想听,我再多与你说些秋野小时候的事情,如何?”

千里眼睛一亮:“自然是好的。”

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贺雁来了,就从他周围旧人的口中,再多了解他本人一些,也算聊以慰藉了吧。

左庆章五年没再跟周围人提起贺雁来了,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好在他很快找到了曾经关于贺雁来的回忆,话匣子一开,竟足足跟千里聊到了后半夜。

贺雁来年少轻狂之时,父兄都护着他,母亲也偏爱,胆子大又爱闯祸,常常把皇帝都气得发笑。千里仿佛在听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的事迹,可左庆章句句却不离贺雁来。

这样明媚张扬的贺秋野,在父亲与兄长相继死于战场后,便将这个自己也随着他们埋在了冰冷的地底。

取而代之的,是永远温文尔雅,永远和煦如春风的贺将军。

他从十七岁开始便杀了自己,奋力追逐着父亲的背影,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世人眼中知进退明事理的“儒将”贺雁来......久到所有人都忘了他曾经也是那般鲜活的少年。

贺雁来战功赫赫,所到之处百姓皆颂赞他、挽留他,求他庇护,那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一种依赖。

而这种依赖久而久之,自然会引起上位者的不满。

即使,仁帝也算亲眼看着贺雁来从小小的奶团子长成钟灵毓秀的少年,再长成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渐渐地,左庆章便讲到了五年前兰罗一役。

这是千里与贺雁来相识的契机,也是他解不开的心结。

“当时,仁帝受杨显挑唆,执意出兵兰罗。我人不在京都,所以只有秋野一个人力主不战,但狂澜难挽。”

恍惚间,千里又想到,曾经他支支吾吾地想让贺雁来为兰罗亡故的将士操办祭奠仪式时,贺雁来对他说过的话。

“只作为贺秋野的话,我对天下所有为自己国土而死的将士,都抱有至高的敬意和尊重。”

左庆章点到即止,并不深入。二人说到底阵营不同,多说多错。

一直等到左庆章送人出自家府邸时,他才叫住了千里。

待千里转回头后,左庆章眸中竟多了几分悲意。这个孑然一人、无人寄托的中年人深深地望着千里的眼,轻声道:“秋野是一个......不希望有战争的将军。”

“......我知道的。”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可总要有人去背负些什么,所以仁帝挑中了贺雁来。”左庆章缓缓阖眸,摇了摇头,嗟叹,“从他被选中的那一刻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了啊。”

是啊,从贺雁来出征兰罗的那一刻起,接下来的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无论是发动战争,还是刺杀大汗,亦或是替主和亲,都并非他的本意。可就是因为他是被“选中”的那个人,他就必须永生永世活在这些阴影里,不允许逃脱,不允许释然,即使被奚落被推远也必须毫无怨言。

可是......

可是,这些是贺雁来活该的吗?

千里在巴特尔的牵引下,缓缓坐上了软轿。

在他脚踏入轿中的那一刻起,一股凉意突然从脚底攀升上后背,千里猛地意识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从战争爆发到现在,都没有人问过贺雁来愿不愿意,想不想做。

他只能被动的反应着,纵使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可真正到手中的却都是过眼流沙。

贺雁来在岁月里踽踽独行,在毫无理由的斗争失去了太多,变成了一团糊涂账,计较不了得失,算不出来对错,实在无法称上一声“值得”。

而高位上的人却依旧心安理得地踩着亡灵的尸骨,守着他的江山。只要仁帝还在,战争就会永无休止。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明彰、更多的贺雁来,这片美丽的大地上还会有更多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轿子在夜色中缓缓移动着,随着轿夫的步伐一上一下,可这难以平复千里心中的汹涌澎湃。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好像摸到了一层看不清的雾,只要能穿过这层雾,他便可以再次见到大雾散尽后的贺雁来。

......苍生皆苦。

苍生皆苦。

可是,如果能跳出这既定的命格,去搏一场快意恩仇,去赌一次无怨无悔。

那会不会是明彰期望能看到的那个未来?

那个......由贺雁来缔造的未来?

这样的话,应该可以慰藉天上那些不甘哀嚎的亡灵了吧。

贺雁来是会记挂明彰。

可在这背后背后,他真正记挂着的,是天下那些即使历经磨难坎坷,仍然不服输不低头,用自己的双手开辟道路的茕茕众生。

......千里到现在,才真正弄明白明彰那封绝笔的真正用意。

他答应过贺雁来,要创造出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要让贺雁来再也不会为枉死的灵魂而哀悼。

这仍旧是他举生命而愿意为之效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