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客 第86章

作者:西瓜大盗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孤独地活在人世间,一意孤行地以为是贺雁来逼死了明彰,幻想明彰是不是对自己多少也有些依恋的。他痛苦又寂寥地活着,杀了贺雁来,送他去地底与明彰作伴成了支撑他度过漫漫长夜的信仰。为此他不惜杀死曾经温润善良的孟和,变成了孤僻冷漠的熠彰。

孟母蕴藏在“孟和”中关于永恒的美好愿景,也终究化为了水中月、镜中花。

“请你......不要后悔认识我。”

这背后的千言万语,孟和反复咀嚼了半生。

一滴泪珠滴落在信纸上,泅开了“秋野”二字。

贺雁来如梦初醒,忙抬起头,不让泪水继续坠在纸上。

他双目含泪,又像在笑,又像是在哭,悲悲喜喜的,望着天牢内灰暗潮湿的房顶,缓缓合上眼睛。

孟和与他自己都以为,明彰会怨恨他,可是明彰没有。

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即使在临终之时,心中想的还是贺雁来受到的委屈。

他担风袖月,落拓不羁,本自空而来,又自空而去,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

这样洒脱的少年,叫贺雁来如何释怀?

贺雁来又想到了那个梦境。明彰扭回头,笑着对他说:“回去吧。”

回去吧。

去成就你自己的天地。

贺雁来的泪水像是一个信号,让千里瞬间从头晕目眩的铮鸣中解脱出来。

他呆呆地抬眸,望着无声落泪的贺雁来,眼神有些恍惚。

千里从没见过如此脆弱的贺雁来。

即使是在面对明尘与托娅的尸体时,贺雁来都是一个人悄悄地落泪。

可是他好像顾不上维持体面,捧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任凭泪水一滴一滴顺着面庞滑落下来。

孟和痴痴地凝望着贺雁来手中的信,似乎在透过这张纸回忆当年那个少年瘦削的指尖。他呵呵笑道:“贺雁来,原来你也会愧疚啊。明彰凝结着血泪的一字一句,你看了羞不羞愧?”

贺雁来仰天长笑一声,悲喜交加。他低下头,直视着孟和的眼睛,轻声说:“孟和,我们都把明彰看小了。”

说完,他便将信交到了孟和的手中。

孟和迫不及待地抢了过来,却又无比细心地将那信摊平,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越看,他的表情越诡异。

他以为明彰是因为贺雁来另择良缘而愤恼,可明彰心中记挂的却是皇帝的不公和受难的天下。

他希望贺雁来能去重新缔造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孟和喃喃道,反复把信看了又看,最终崩溃吼道,“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可能不怨你?他怎么可能还心疼你......明彰,明彰......”孟和嚎啕大哭,像个孩童一般跪趴在地上,紧紧将那封信贴近自己的胸口,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质问那年少而亡的心上人。

他哭得那般悲彻,即使千里心中怨极了他,却也不忍在这个时候打断他的嚎啕。

如果不是怨恨贺雁来,那么孟和这几年忍辱负重、毫无尊严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和不住地亲吻那张信纸,他哭得太过极致,到最后眼泪都已经流干了,掺杂着血泪,从眼角冒了出来。

子牧见状不对,大叫一声:“不好!”

而孟和在连血泪也流尽了之后,睁着模糊的双眼,呆呆地望向远方。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赶紧从地上坐起来,整理了两下头发,又正了正衣襟,想把自己打扮得干净一些。然后,孟和缓缓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就像明彰第一次见到他时笑得那般柔软。

只是孟和已经太久没有这般笑过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僵硬。他就在周身祥和的氛围中,握着那张信纸,缓缓合上了眼眸。

多兰十分警惕,抽出佩剑防身,然后才打开门试探他的鼻息。

“......他死了。”多兰轻声道。

贺雁来感到一阵眩晕。

他下意识地望向子牧身边的千里。

......可千里却第一次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擦泪)

第101章 诀别

仵作检验后,确认了孟和的死因。

他几年来几乎是燃烧生命般地苦学医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药下到贺雁来身上。加上他得知真相后,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时间大起大落以致气血攻心,才会这般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囚笼中。

虽知可恨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一想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千里就无法对他心软,只让人随便拿张草席一裹就扔出了宫。

他做这些事时,贺雁来就安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却用行动表示自己的存在。

千里可以感受到他时时刻刻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可是他现在实在没有调整好心情回应他。

几日后,派去暗中观察的暗卫传来消息,确定了阿尔萨兰已死。

他与明尘两败俱伤,只不过这几天用各种药物吊着口气,也终于走到了灯尽油枯之时。

千里听到这则消息以后默了一默,挥挥手说知道了。

他眉眼淡淡,没有什么表情,听过了便当知道了,内心毫无波澜。

暗卫领命下去了,千里才疲惫地从案牍之间抬起眼,揉了揉眉心,无意间看到了桌角一枚铜镜,里面自己的脸熟悉又陌生。

隐约之间,千里突然回忆起自己十六岁那年,贺雁来问自己怎么处置阿尔萨兰,他犹豫着迟迟不愿下令将他处死。

难道就是这一念之差,才造成了今天这般局面吗?

十六岁的青涩与懵懂,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尘埃落定之后,子牧看出来了他二人有事要说,在参加完明尘和托娅的葬礼后就带着多兰告辞了。

托娅葬在了兰罗的皇陵,与明尘同穴而葬。

入殓那天,千里亲自去了现场。

他在那里看见了多日不见的贺雁来。

这几天,他一直呆在勤政殿里,没日没夜地处理公务。折子都披完了他也不愿回去,就在里面的房间随便凑合着睡。

贺雁来没有来催他过,礼貌地给予他充分的冷静的空间。

故而今日一见,恍如隔世。

亲自送走又一位忠心耿耿的部下,贺雁来此刻心中也不好过。他今日没有打扮,只穿了一件朴素的白衣,是大熙的款式,飘逸而轻盈,柔柔裹在身上,步履移动间恍如仙子。可他又脸色苍白,嘴唇颜色很淡,眉宇间化着浓浓的哀伤。

明明在心中说好了要先冷静一下,不与贺雁来接触的,可是见他这样,千里又不可避免地心疼了。

亲生父母的葬礼,净台自然是要到场的。此刻他被奶娘抱着,好奇地四处张望,哪里知道那黑黢黢的棺材中躺的正是他的生父生母呢?

孩童天真烂漫的笑颜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明煦连看都不敢看净台的脸,生怕自己看一眼就会不受控制地哭出来,直把自己往抱剑身后藏。

“为什么......”他紧紧攥着抱剑的衣角,小声呢喃,“为什么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知怎么的,净台好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开始挣扎起来,一声哭得比一声响。

奶娘慌了手脚,可是净台平时乖巧听话,今天却怎么都哄不好。眼看就要误了时辰,她怕被主子们怪罪,急得额角冒汗。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时,温和如春雨般的男声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我来试试吧。”

奶娘如蒙大赦,忙将怀中的孩子递给贺雁来。

他现在完全恢复了行走的能力,整个人看着十分的高大,宽阔的肩膀形成一幅很令人安心的画面,从袖口中伸出的手掌青筋虬起,很是有力。可这么一双充满男性特征的手,捧起柔软的婴孩来却温柔而细致。

他眉眼清越,爱怜地望着净台,低语了几句,净台便在他怀中安分了下来。

千里默默垂下眼睫,强迫自己不去看这幅画面。

黑棺从上而下,缓缓送入墓洞之中,调整、封死,就像锁住了一段尘封的岁月,等待后人挖掘。

从此,世上再无明尘,再无托娅。

日后即使青史留名,他们的一生也只会被短短的几句话一概而过。而那些不为人知的年少相思和波澜壮阔,终究是被碾压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之中了。

千里带领着兰罗众臣,庄严郑重地鞠了三躬。

之后,他在所有人面前,宣布了他要收养净台为亲子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孩子很大概率上会是兰罗王唯一的孩子。

有些重血统论的大臣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谁都知道,净台的父母是因何而死。

大祭师也随之入了殓。

亲手将一手将自己扶持大的老人送入棺材中时,千里才惊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细细端详过大祭师的容颜了。

褪去繁复的祭师装饰与服装,他也只是一个枯瘦矮小的老人。他那沟壑丛生的脸带着不甘的愤怒,永远停留在了这幅情绪之中。

这段时间风云诡谲,发生了太多事,失去了太多人。最后结束葬礼之后,千里起身之时,脚步甚至都有些虚浮。

他不想与贺雁来撞见,便特意加快了脚步。可是转念一想也能知道,贺雁来亲手将他养大,对他所有小脾性最熟悉不过,若是他有心想堵千里,又怎么会堵不到?

“小狼。”

贺雁来在后面叫住了千里。后者脚步一顿,抿了抿唇,还是不忍心装听不见,磨磨蹭蹭地扭回头。

记忆中温雅的男人就这么站在他身后,带着点苦涩无奈的笑容,甚至是有些乞求般的看着他,又叫了一声:“......卿卿。”

千里突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起来,几乎是下一瞬间他便移开了眼神,不忍去看这样脆弱的贺雁来。

他记忆里的贺雁来一直是处变不惊八风不动的,是会温柔地托起他的下颌、揉弄他的头发的卓越青年,怎么会如此苍白?

“嗯?”千里迅速地答应了一声,快到自己都没听出自己有没有出声。

而贺雁来捕捉到了这一声回答,很高兴似的,问他:“可以和你聊聊吗?”

“......”千里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他们屏退所有随从,来到了那处熟悉的草原。

这是千里为了哄贺雁来高兴,帮他重新纵马狂奔的那片草原。

故地重游,心境却完全不同了。千里走在前面,贺雁来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打扰,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