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声托着伤臂站在那儿看,思忖道:“光引海寇上岸还不够,最好将他们的后路也堵死,让他们有来无回。”

林霰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海寇撤退的路线固定吗?”

霍松声与海寇交手过几次,这次来西海又将战事仔细研究了一番。海寇常年生活在海上,对西海海域的了解程度大于他们任何一个人。西海除图岛外,东南侧还有一众岛屿连成一线,它们都是海寇的避风港。

“不固定。”霍松声圈起图上一块区域,“苍门海峡以南就不属于大历领海了,越过这条线,海寇可以流窜的范围就太大了。”

苍门海峡窄而长,叶临当年就是在此牺牲。

“但苍门海峡是固定的。”林霰拿了一支笔,在苍门海峡的位置画了一道截断线,“海寇要退,必须从这里经过。”

霍松声的视线随着林霰的手动,皱眉说:“不现实,苍门海峡地形复杂,沿线基本全是岩石陡岸,我们无法登陆设伏。而且海寇一直在海峡附近巡航,在我们没有战船的情况下,根本没办法绕过他们去后方截断。”

林霰面色微沉:“苍门岛哪里可以登陆?”

霍松声从他手里接过笔,在图上圈出几个地方:“北侧水浅,砂砾岸,没有礁石,这里是海寇战船停靠处,他们从这里上岛,附近就是临时战备补给点。”

苍门与图岛相距甚远,海寇不可能来回折腾,也不可能整日飘在海上。此次入侵西海,海寇早早占据了苍门海峡,并将战备物资集中存放在苍门岛北线一带。

“西南角的虎岬,沿岸是海滩,但要等低潮才能上岸。东侧还有一处砂砾岸,缺点是礁石多,船只不好停靠。”

林霰看向苍门海峡以东的地方:“这里无法停船,所以海寇也不会来。”

霍松声点头:“基本不会。”

海峡东口几乎完全敞开,那是一大片无人巡航的区域。

霍松声注意到这一点,自东往南画了一条线,直接连到大历西海沿岸:“如果我们从这里绕过去,或许可以不惊动海寇到达苍门岛。”

朱笔色红,林霰眼中浮现出一道作战路线:“敌弱我强,海寇一定会全军乘胜追击,此时我们从东部登陆,先占据他们的补给点,断其后路。等前方将海寇逼退,我们再从后包抄,将海寇圈死在苍门海峡。”

杨钦听得十分振奋,可又要指出问题:“但苍门岛东部无法停船,我们的军队怎么上岛呢?”

“大船停不了,小船还不行么。”春信说,“小船目标小,不容易被发现,若那里实在停不了船,游上去就是。”

“西南军擅长冲锋,适合打前线。海防卫水性好,我带他们上岛。”霍松声把笔往桌上一丢,下令道,“柏遂,跟海寇好好玩儿,一定要让他们光看不能吃。”

这招诱敌深入用在了点子上。

海寇知道大历没有能打的战船,也知道他们在等战船,所以一定不会让大历等到战船来了再打,这也是这几天他们愈发挑衅的原因。

柏遂带着人吊了海寇几天胃口,不痛不痒送了几个人头,勾的海寇快要按捺不住。

霍松声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下令全军严阵以待,准备收网。

林霰看着天色,却让霍松声再等等。

这战无论对霍松声还是对林霰来说都非常重要,霍松声知道他不会随便开口。

霍松声问道:“还等什么?”

彼时长夜寒凉,林霰头顶是黑沉的天空。

夜色衬得他肤色如雪雕般的白,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

霍松声原本也没看懂过林霰,甩手说:“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作为一方将领,大历历朝历代每位将军都很有自己的风格和脾气,上了战场更是说一不二,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种话绝无可能,传出去霍松声都不用在漠北混了。

林霰掩唇咳嗽,海边不仅冷还干,林霰这几日流了不少鼻血。

霍松声说:“别在外面杵着了,回营帐待着去。”

林霰点点头,打算回去。

霍松声跟在他后面,一声不吭的背着手走。

“小侯爷还有事?”

“嗯。”霍松声头也不抬,径直从林霰身边走过去。

林霰原地停留一会,待看不见霍松声的身影才离开。

林霰这次独自来到西海,连符尘都没带,身旁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战地条件简陋,营帐漏风,春信来修补过几次,炭火也从未停过,整个军营就他的帐子从早到晚都是暖的。将士最爱守他的门,他这儿最暖和。

林霰回到营帐,刚脱掉氅衣,便听见外面守门的将士齐齐整整喊了声“将军”。

帐内烛火摇曳,林霰眸中闪过一道影子。

霍松声撩开帐子,手里提了个食盒。

“让人炖了点雪梨汤。”霍松声把东西搁在桌上,没打算停留的样子,语气有些生硬,“败火。”

林霰微微一顿,他来到军中,日日享受优待,他知道,都是霍松声授的意。

“赶紧喝了睡觉。”霍松声说,“我走了。”

“等等。”林霰叫住霍松声,“我一个人喝不完,小侯爷一起吗?”

霍松声迈出去的步子硬是转了个方向,他清了清嗓子:“这可是你留我的啊。”

“嗯。”

林霰应了一声,打开食盒,里面是白瓷汤盅,很烫手。

霍松声起初抱着胳膊在旁边看,等林霰抬手要拿汤盅时又忍不住问:“你手好点了吗?”

“好多了。”林霰说着,将汤盅上扣着的碗放下来,还算稳当地倒一碗梨汤出来,“军营里还有这么精致的食盒?”

霍松声揉了揉鼻子:“可能吧,我又不做饭,我怎么知道。”

军营里自然没有这么精致的食盒,军营里也没有雪梨,没人会特意做雪梨汤。

东西是霍松声让人去珉州城里买的,刚送来,林霰天天流鼻血,他能想到的就是雪梨汤了。

林霰看破不说破,倒好汤让霍松声先喝。

霍松声不肯:“你喝吧,等你喝完我一起带走。”

碗就一只,林霰重新找了个杯子,把剩下的汤倒在杯子里:“我用杯子,可以暖手。”

霍松声也就没推辞,捧着碗,装模作样喝了两口润润嗓子。

雪梨汤味甜,林霰尝起来有些淡,他闻着味道,觉得清甜,不免心绪清明起来。

霍松声瞄了眼他的杯子,说道:“我晚上吃多了,喝不完,你再来点吗?”

霍松声从小就有剩饭的毛病,每回上街都要买一大堆吃的,每样就吃一两口,剩能剩一堆。

林霰面上有些无奈:“给我吧。”

霍松声整碗都给他。

林霰抱着碗,热乎乎的烫着手心:“今天让将军再等等,将军不问我吗?”

“现在又‘将军’了?”霍松声挑起眉,接着又问,“问你了啊,你说么?”

林霰许是现在心情不错,从袖中抖出半指长的细竹筒,示意霍松声伸手来接。

霍松声拿过来:“密信?河长明的么?”

林霰看着他:“将军怎么知道?”

霍松声不屑地撇撇嘴:“就你会算啊。”

他将竹筒打开,取出纸条,纸上字很小,霍松声靠近烛火,分辨出上面写的是年日和天气。

林霰说:“两日后有大雾,那天出兵有利。”

这些天林霰不是什么事都没做,他在练兵。

练的是海防卫,至于怎么练,连霍松声都没看明白。

他一不练战术,二不练身法,而是让海防卫人人用布条蒙住双眼,听风辨方向。

直到看到字条霍松声才懂得林霰的用意。

雾天航行视线受阻,若想在海上通航,必须要能辨清方向。

海寇久居海上,无论对地形还是方位都了如指掌,这点大历军队肯定不如他们。可若是双方同时视线受阻,此时谁能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位置,那谁就更有胜算,况且他们想要绕过海寇到达苍门岛东部,大雾也是绝佳的掩护。

霍松声捏着字条,没问战事相关的任何问题,反而讲了句没头没尾的。

他和林霰确认了一遍:“这是河长明写的?”

林霰点头,点完后猛地僵在那里。

霍松声借着光又仔仔细细将纸上的字看了一通,不解地看向林霰:“那时阿姐被赐婚回讫,有人给她传过一封信,信中让她激怒皇上,实则是为了保护她。我看过那信,林霰,为什么那封信的字体与河长明信上的字体一模一样?”

第五十一章

海边到了夜晚会刮起大风,风将大历的军旗高高拂起。

白色营帐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晃动的烛火下,那双影子时而靠近,时而疏远。

林霰断言道:“小侯爷看错了。”

他和霍松声说话,很少会用这样冷硬果决的语气,仿佛将后路一次性斩断。

霍松声疑惑更深:“你又没看过那张字条,怎么知道是我看错了?”

林霰放下碗的同时正好避开霍松声的目光:“河长明不会做这种事。”

霍松声一直对送纸条给赵韵书的人持保留态度,靖北王一支死绝,南林侯府退隐,宫中人人有自己的心思,谁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帮谁,若对方留下字条并提出要求,霍松声反而更放心。恰恰是对方什么都没说,好像只是单纯的想要帮赵韵书,这点实在让霍松声想不明白。

什么都不图,不求名利,不求金银,帮一个已经在皇上面前失宠的公主,为什么?要么这人是个傻子,要么赵韵书对他来说很重要。

如今一模一样的字体摆在霍松声眼前,河长明就是传信之人,那河长明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听命行事?

霍松声一点点抬起眼,林霰瘦削的侧脸就在眼前,他下颌角的轮廓异常锋利,好像在顷刻之间覆上一层坚硬的壳。

“河长明为什么不会?”霍松声问道,“他是你的人,他不会,难道是你吗?”

谁知林霰毫无停顿地说:“我更不会。”

“为什么?”

“我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林霰说,“浸月公主的事过于敏感,稍有不慎便会失信于皇上,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林霰习惯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利益至上者,他所谋求之事,要走的每一步,都必须给他带来可以量化的利益。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冒险,但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

这是林霰一直以来在霍松声面前塑造的形象,他从不否认自己的阴险与狡诈,也从不介意将自己最晦暗的一面展露给霍松声看。他满口谎言,一腔阴谋与算计,城府深不见底,没有道理去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霍松声觉得林霰说得很有道理,他确实应该相信这才是林霰会做的事。否则他与赵韵书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冒险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