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猛猪出闸
第76章 几封旧信
用过简单的早餐,休息室迎来一位陌生中年男人,肩上的高级警衔,默示着他的地位。男人虽一语未发,但周身环绕着强大的威慑力,逼得人不敢直视。他向病房内注视片刻,在老胡肩侧轻拍两下,便离开了。
纪然再次见到他,是在三天后,休息室的小电视里。那是场新闻发布会,男人的头高高昂起,目光如炬,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向媒体宣布凯撒宫集团董事长及董事会部分成员已悉数拘捕,其贩毒走私、非法经营、贿赂公行等材料已移送公检部门,将在彻查后提起公诉。
东海岸上的明珠,永恒的不夜城,熄灭了它罪恶的光芒。
老胡毛扎扎的头发,似乎塌下去一些,“如果你小时候喜欢看新闻,也许会记得,十几年前,曾拘捕过他们的董事长。经过大半年的调查,因证据不足被他逃脱法网。这次,也会是一场漫长的战役。”
老胡没说错,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未来几年,每家媒体都将新辟专栏,跟踪报道。每当有新进展,都会引发舆论的地震。拔出萝卜带出泥,其中各方利益盘根错节,牵涉之深位面之广,令人瞠目结舌。
发布会进行到媒体提问环节,纪然也像记者一样对老胡发问:“一个酒店而已,至于吗?”
“如果你想爆破拆除一幢大厦,就要在最精准的几个点布置炸药,否则它只会不痛不痒地震一下。凯撒宫,就是关键点,它像一只不会吐丝、只会结网的蜘蛛,把权力、资本、美色、毒品……所有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最糟糕的东西织在一起。你知道,什么是掮客吗?”
“类似于中间人。”
“凯撒宫就是一个手眼通天的掮客,权贵彼此不信任,却都愿意信任它。所有上不了台面的交易,都在此发生。所有VIP客户解决不了的棘手事,它都能解决。谁都知道,他们董事会的手里,握着无数达官显贵的秘密。这是他们的后路,也是我们的机会。”
纪然懵懂点头,“那名哥的作用很大吗?”
“你玩游戏吗?”老胡莫名反问。
“泡泡龙,消消乐,对对碰。”纪然想想,又补充,“不过我弟玩吃鸡、DOTA、LOL这些。”
“那你可以咨询他,玩游戏时插眼的作用是什么。”
发布会进入尾声,纪然勉强撑起酸痛疲乏的身躯,望向玻璃另一端始终昏睡的男人。突然,伴随沓乱的脚步声,主治医生及其助理、两名护士一阵风似的刮进病房,团团围在病床边忙碌。纪然呆滞地屏住呼吸,直到护士送来病危通知书,才急促地喘息、啜泣起来。
签字的,自然还是老胡。粗壮的大手有些发抖,几个字足足写了十秒。随后,他从钱夹取出一张银行卡,“他这十年的工资都在里面。”
纪然推回去,“我不要,你自己给他。”
半小时后,医生告知:“稳定下来了。”
接下来一周,老胡又签了三次病危通知书。重复的场景,宛如《伊索寓言》中“狼来了”的故事。可是在故事的结尾,狼真的会来。
纪然向公司请了长假,且缘由敷衍,惹得经理面色铁青。他只在每天傍晚回家片刻,换身衣服冲个澡,又匆匆赶回来。
ICU病房的白炽灯永亮不熄,夜与昼的边界消融在此,仅凭时钟和手机上的寥寥数字区分。在这里,除了生死,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闲事。
纪然掬起水泼在脸上,抬眼望向镜中。自己双目无神、血红,脸色苍白,像只行将就木的兔子。老胡也没好到哪去,体重急速流失,显得他的头更像红毛丹。
回到休息室,纪然蜷上长椅,和老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儿子也是警察吗?”
“不是。”
“你不用回家吗?”
“离婚了,儿子在国外,家里没人。”
纪然不好问离婚的原因,隐约感觉,是因为工作。半梦半醒间,弟弟打来电话,“麻烦胡警官把我带进去。”
纪叙带来寿司作为夜宵,同时附带一个好消息:“忘记告诉你,我查到成绩了,还行。”
纪然已经忘记这档子事,愧疚地扫过手机上的成绩单,随后又浮现出欣慰的微笑,“我也算完成一项重要使命。”
笑容尚未完全舒展,就被接下来的消息打回原型。
“哥,我报了省警校,嘿嘿。”
“不行!”纪然斩钉截铁,一卷寿司在筷下应声而断。
纪叙摊手撇嘴,“已经报完了。”
“你——”
“我不要碌碌无为,我想成为名哥这样的人。我早就说过了,要跟着他混。他是警察,那我也当警察。”
插满管子躺在ICU里,生死未卜吗?热泪夺眶而出,又被野蛮地拭去,纪然不想再被老胡说“真能哭”,便一面吃寿司,一面斜瞪着弟弟。
老胡出声:“哎呦,又要哭吗?也不是念了警校,就一定要做警察的。”
“对了,”纪叙从书包取出一个文件袋,“我在家整理旧课本,发现了宝藏。”
纪然疑惑接过,只见几行工整而稚嫩的字体,透过塑料薄膜隐约显露:琼海市绿丰区都湾小学 二年三班 纪然 收……
“在我的旧课本里发现的,估计是爸妈放错了。”
终于觅得闻名的旧信,纪然有些腼腆,躲避着弟弟和老胡的视线,小心拆开一封。从时间来看,这是最后一封信,开头写道:“我觉得,你在电话里讲的很有道理,谢谢。你的声音真好听,像山里的鸟儿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你,我的胸口就跑过一列火车。”
纪然将四封信逐一通读,又返回来,颤抖的眸光反复描摹这句话,感到那列火车,也驶过了自己暖涨的胸口。
8岁时,他根本读不懂。他想那个远方的男孩也不懂,只好用最质朴的语言,将朦胧的感觉描述出来。
“名哥,我弟成绩还不错,不过他报了警校,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唉……”探视时间,纪然又轻握着闻名的手,隔着口罩贴在自己面颊上,细细低语。
“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们,都这么勇敢,对比下来,我就是个碌碌无为小家子气的小市民,一身的油烟、葱花味。现在,我想我已经了解到100%的你了,求你100%别死,不然你就太不道德了。我上有老下有小,又蠢又笨还被掰弯了,谁还会要我啊呜呜呜……”
护士柔声提醒:“情绪不要太激动。”
纪然忙垂下头,用口罩擦拭泪痕,“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傻等着,连签字都没资格。你快点活过来,咱们去登记结婚,我也想签字,凭什么全是老胡签——”
“好啊。”嘶哑如来自地狱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脸也被轻轻捏住。
纪然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半睁的深亮眼眸。
医护人员又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将纪然挤到外圈。他踮起脚,泪水汹涌奔淌,“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葱花那里,我还以为,这是饭店后厨。”
纪然又哭又笑,他知道自己此刻丑极了,还好有口罩遮着。
干裂的嘴唇轻启,念出一串数字,“我的警号。”
纪然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闻名又轻声念出另一串数字,闭目缓了口气,才接着说:“这是大黄的警号。”
那个聪明绝顶,总是在微笑的奶油色生灵,闪过脑海。
“现在你,真的认识我们了。”
纪然怔住,又用力点头,一个数也没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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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名醒来后,经过协商,病房放宽了探视时间。为避免伤口感染,纪然不敢过多接触,只是握着他的手,轻声细语地聊天。
纪然这才知道,大黄曾是警队有编制的治疗犬,多年前被老胡派给闻名缓解焦虑,成了一只编外狗。
“大黄不是宠物,是同事。”竭力半睁着的双眼,缓缓转向老胡,“老骗子……我有个朋友,叫何飞,他怎么样?”
老胡打电话查过后,说:“屁股中弹,和其他重伤嫌疑人隔离在住院部顶层。”
“把他叫来。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太坏。”闻名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合起双眼,又睡着了。
很快,小飞就拄着拐,在两名警察的监视下,如木乃伊般僵硬地由远及近。休息室里,小飞见到纪然,立马堆出阳光的笑容,喊着“嫂子”,又对着玻璃叫唤:“名哥!你怎么样!”
面对这个举止轻佻的暴徒,老胡不屑皱眉,“别喊,他睡了,有事跟我说。”
“警察叔叔您好,您是名哥的上级吗?我强烈要求警方保护我。我现在,他妈的里外不是人。”小飞看向监视自己的警察,“他们都不信我。”
“坐吧。”老胡坐下,翘起二郎腿。
小飞用完好的半个屁股,堪堪歪坐在椅子上,“我算是你们警方的线人。”
“哦?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这号人物?”
“大概是……名哥失去意识之前的十分钟。”
“你的意思是,你是临阵反水。”
“但我认为,我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甚至是逆转了整个局势呢。想必您也知道,当时你们警方要生擒董事长,而他的继承人要弑父,真是场敌我不分的三方混战。”小飞声情并茂,伸出三根手指,“不仅是内外交战,公司内部也在火并。”
“确实,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个变数。”
“名哥要保住董事长的老命,就得跟他儿子的人交火。又不能让董事长逃脱,所以还得同时跟他的亲信交火,腹背受敌,别提多焦灼。我冒死赶到他身边,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是警察,我就傻了。他叫我掩护他,我就算是他的线人,能轻判,早点见到我女朋友。我一想不亏,就照做了。您说,这算是将功补过吧?”
老胡轻哼一声,“那得看你的过有多大。”
“我没干过太坏的事,跟名哥之前,我是个盗——”
“小偷?”
小飞悻悻地笑,“说偷不雅,我是盗,劫富不济贫。”
“行了,情况我已了解。”老胡招手,示意两位同事将小飞带走。
“我能不能见见我女朋友,她天天在这附近转,我从窗户看见了。”
“不能。”老胡一口回绝。
小飞退而求其次,恳求纪然:“嫂子,要是见到青青了,告诉她我没死。”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才一瘸一拐地安心离去。既然答应下来,便是一份使命。这晚,从家中返回时,纪然带着任务,沿医院外墙兜了大半圈,一道彷徨的倩影闯入眼帘。
看见纪然,她怔了一瞬后捂紧裙角飞奔而至,“纪先生!你是来看名哥的?小飞还活着吗?”
“他并无大碍,屁股伤了,但还能自己走呢。”
青青素面朝天,轻抿着略显苍白的唇,翘丽的长睫逐渐被打湿,“就知道,他贱命一条死不了。”
“我想等他出院后,你就可以按照法律程序正常探视了。”
“看心情吧。”
面对她唇角藏不住的窃喜,纪然也笑笑,“酒店封了,有什么打算?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封了也挺好,我要利用外语优势,找份正经工作,站着挣钱。名哥怎么样?”
“伤很重,但好歹醒了。”
“他是个好人,帮了我们很多。”青青将秀发拢在一侧梳理着,奇怪的是,她没问为什么纪然能出入自由,而自己却被拒之门外。
“哎纪先生,你觉得奢侈品导购适不适合我……”
交谈片刻后,纪然目送她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高挑的背影穿行在被街灯映出的婆娑树影间,心中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