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第58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里边东西意外地少,寥寥几叠书本纸张,码得整整齐齐。最厚的一叠,看起来像是日记。方思慎试着碰了碰,立刻把手缩回来。马上又觉得不对,轻轻拿起最上面那本。果然,轻飘飘地没一点分量。红色塑料封皮上印着开国元首头像和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一看就是多年以前的东西。打开来,内页全部沿边裁掉了,好端端一本日记,只剩下个空壳。掂了掂下边那些,无一不是如此。

  那些纸笔记录下的经历与心情,早已灰飞烟灭。单剩了一堆外壳,珍而重之藏在这里,好似一座衣冠冢。

  方思慎把那些空壳日记本小心放好,不觉悲从中来,心头一片凄凉。呆呆坐了许久,抬手去关柜门。

  他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这样……已经足够好。

  目光无意中瞥见角落里一个扁扁的铁皮盒子。仿佛心灵感应般,直觉那就是自己寻找的东西。

  他的手在半空悬了好一阵,才一点一点拿起那个盒子,恍若千钧之重。

  盒子没有锁,打开来,一封信静静躺在里边。牛皮纸信封并未因时光的流逝而褪色,表面虽然布满折痕,熟悉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帝京,正阳门外东大街百花坊广福胡同一道甲二十七号方府,方笃之先生亲启”。

  那是方家三十年前的住址。方思慎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地址让自己找得好辛苦,二十七号居然是一家包子铺。他问遍了胡同里路过的每一个人,前后问了十几天,几乎准备放弃,打算返回青丘白水的时候,终于问到有个叫方笃之的人,可能住在国立高等人文学院里。

  手心全是汗。他猛然起身,冲到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把手仔细洗净擦干。然后才回到书房,轻轻捏住信封,将信笺慢慢抽了出来。

  最普通的毛边纸裁就,不过三页。钢笔写的旧体行楷,和记忆深处同样工整秀逸。第一行起首云:

  “君迟见字如晤:”

  第61章

  “君迟见字如晤:

  “一别经年,匆匆十五载。提笔之际,万语千言,终化作无限唏嘘。犹记得送你归京那日,林子里杜鹃开得多么热烈,半边河水映得像天上的紫霞。你说须当将此美景刻印心中,只因此生无缘再见。我便知晓你心底的恨意,亦如那鲜艳得滴血的杜鹃一般。今生今世,你我恐怕再也无法相见了……

  “我自十岁上归国,第一个认识的同龄人就是你。同窗共读,结伴千里,与君相交十四年,曾经福祸生死相依,情分比同血脉至亲。我本长你一岁,无奈常被误会你长我幼,恰应了‘痴长’二字。自从离别之后,回思过往,渐渐懂得当年你是何等宽厚包容,情义深重——君迟,是我辜负了你。每每思及你当日之痛,便不禁痛彻肺腑,无可自抑……

  “近来时常想起过去。多少年少荒唐,往事梦回,历历在目,自知恐不久于人世。白石句云:‘人间久别不成悲’。纵有起伏不平、世事坎坷,皆如烟消云散。唯余你我共处之快乐,历久弥新,时时予我安慰……君迟,我这样记得你的好,直至生命终结之日。便请你将我的不好忘却了罢!请你原谅了我罢……

  “这几日精力愈发不济,偶尔得闲,不由胡思乱想。想你我今生千山暮雪,终将阴阳两隔,若要归咎,全在当初一念之差而已。然而思前想后,当日我之必须留下,犹如你之必须离开。倘使时光倒溯,命运重来,又当如何?人生不如意,最是无奈二字。重重羁绊,种种难为,有情有缘而不逢其时,相思相望而不得相亲。与其他日咫尺两逼,何如此生天涯惦念?

  “君迟,我这就要走了。我有一个人间最可靠的信使,替我把这封信送给你。他就是我养育了十五年的孩子,名字叫做何致柔。我知你定要再一次恼我,恨我了。但请你不要恼恨这个孩子。他是个苦命的孩子,是这世上除你之外,我最深刻的牵挂。他也是个好孩子,学业上悟性颇佳,性子更是比我好得多了……

  “你知我不大相信唯物论的,故而常思与君泉下重逢,来生再见。然而你是相信唯物论的,那么或者我们的缘分仅止于此生。我总是这样自私,不肯为你考虑,就让我在你面前,这辈子最后任性一次罢。君迟,我请求你,收留这个孩子,待他视如己出,将他抚养成人。如若果真没有来生,这个你我共同养育的孩子,即是我们生命的延续。假若你不能接受,也请不要勉强,他终将有他的命运,我会祝福他,正如我祝福你一样。

  “年华有尽,岁月无情。君迟,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十五年中频频回顾,与君相遇,实属今生最大的幸运。你留给我的珍贵的美好回忆,将比我的生命更加持久。

  “愿君常怀喜乐,平安康健。

  “若得来生,请允许我待你一如你待我。

  “子谨戊寅年冬”

  “啪嗒!啪嗒!”泪水滴落到信笺上,陈旧的纸张又薄又脆,吸水性极强,迅速渲染开来,晕出一大团湿渍,眼看就要破裂。方思慎一惊,赶紧仰头,让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过了一会儿,慢慢托着信笺起身,顾不得眼中一片酸涩,找了本塑封的小册子垫在暖气片上,信笺轻轻平放其上,再拿大字典压着。

  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弄湿了书页,就是这样烘干的。只是印刷铅字不容易晕开,钢笔墨水却沾水即糊。心里后悔极了,脑中也像那几团湿润的泪渍般糊涂混乱,坐在地上傻等。

  “待他视如己出……视如己出……如己出……”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句,跟炸雷似的轰隆响个不停。等他凝聚心神侧耳细听,偏又什么都没有,惟余漫天昏昧迷雾,层层包裹,让人无法思考。这一场雾又浓又厚,天黑了他不知道,肚饿了他不知道。寒冬腊月,门窗大开,靠着暖气吹风吹到半夜,身上原本汗津津的,直吹成了透心凉。连打好几个喷嚏,才一激灵清醒过来,爬起来去关窗。

  对面楼里点点灯光,看得见人影移动,充满了属于家的温馨宁谧。远处不时有焰火腾空,将夜幕下的城市映衬得分外璀璨。此情此景,与三年前除夕归家时何其相似。方思慎看了许久,终于拉上窗帘。忽然想到,在对面的人眼中,这一窗灯火,一帘朦胧,怎见得不是同样温馨宁谧一个家?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不得不承认,无论那背后藏着多少隐情秘密,不管彼此间经过多少矛盾难堪,唯有方笃之,让他真正感受到了父亲式的爱,感受到了家的安全和温暖。

  果然……视如己出。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一下子绞痛起来。

  目光扫过撬开的柜门,铁皮铜锁耷拉着,螺丝钉散落在地上,提醒他面对现实,收拾残局。

  挪开字典,信笺仿佛被熨斗熨过似的平整干燥。把三张纸并排摊开,且不去看内容,单看折痕字迹,竟分不出哪里曾是自己滴落的眼泪。之前太过专注于内容,都没注意到其实纸上早已东一片西一片尽是水印,只不过字迹依然可辨而已。墨水颜色有浓有淡,足见写的人断断续续,前后拖了不知多长时间。末端署名处盖了一方章子,先头也没注意,这会儿分神细看,乃是“真心竹马”四个字。

  真心者,慎也。竹马者,笃也。笃者,马行顿迟也,是为君迟。慎者,僶勉谨诚也,是为子谨。

  方思慎一面讶异于自己这种时刻居然还能进行如此丰富的字源字义联想,一面强迫症似的琢磨这些联想。

  方君迟,何子谨。

  真心竹马。

  跟了前者十二年,跟了后者十五年,方思慎从来不知道二位长辈居然还有字。他直觉这必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某种约定。这约定如此私密而又郑重,饱含着承诺意味,即便隔了无法跨越的时光与空间,仍然满溢深情浪漫,刻骨温柔,叫人心魂摇荡。

  他知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他们彼此相爱。

  然而更加残酷的事实是:如果他们彼此相爱,那么,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为什么会出现另一对母子?

  心脏“砰砰”地跳,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体不由自主跟着颤抖。方思慎觉得自己慌得浑身发麻,仿佛有什么最可怕的东西就要出现,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却无法阻挡。这样的自己,实在太过软弱。明知道无非是熬一熬,挺一挺,往者已矣,人生不可能就此崩塌,还是对过去与未来望而生畏。

  他捧着信又坐了半天,想起自己的房间还没收拾。习惯这时候跳出来拯救了他,驱使他放下心事,重新开始忙碌。换好床单被罩,擦擦家具,钻进卫生间冲个澡,然后打开洗衣机。

  夜正在逝去。机器单调而富于节奏的轻微噪音恰好具备安抚情绪的作用,让人清晰地认识到:过去无可逃避,未来需要继续。

  再次阅读的时候,方思慎故意代入方君迟、何子谨这两个陌生的名字,顿时产生了距离感。信中透露的一切,包括提及的那个孩子,都好似能够用旁观审视的目光去看待,甚至一边读,一边试着结合已知的事实,推敲揣测起来。

  信中说:“人生不如意,最是无奈二字。”

  当年何子谨本应该可以跟方君迟一起回京城。因为后者说过:“跟我走,跟我回去。”方思慎一直以为,他没有离开,是挣扎过后的抉择,多少心甘情愿,却原来不过“无奈”二字。

  “重重羁绊,种种难为”——什么样的无奈,令他这样为难,脱身不得?那个孩子,在不在这无奈里,属不属于羁绊之一?为什么这无奈庞大到纵使时光倒溯,命运重来,也无法改变,让他感叹“有情有缘而不逢其时”,发出“相思相望而不得相亲”这样绝望的预言?

  何子谨对孩子说:“其实我不是你爸爸”,却对方君迟说:“他就是我养育了十五年的孩子。是这世上除你之外,我最深刻的牵挂。”自相矛盾,语焉不详,为什么即使在临终遗言里,他也不肯清清楚楚做个交代?

  他说:“让我这辈子最后任性一次”。这最后一次任性,却是为那个孩子谋取最好的未来。

  …… ……

  方思慎没有想到,发掘更多的内情,其结果不过是引发更多的疑问。明明早已长大成人,这一刻彷徨无依的孤独感,竟比十五岁那年寒冬还要强烈。

  于是,他前所未有的思念起母亲来。

  冷静地将信件放回去,把螺丝钉照旧拧好,地板上细碎的木屑清扫干净。除非趴到柜门上端详,否则不可能看出异样。

  躺在床上,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心中呼唤:“妈妈……”

  方笃之一早起来,左眼皮就跳得厉害。前来帮忙收拾东西的小护士娇声笑道:“左眼跳财的啦!方院长您是贵人啊,我呀,一见您左眼就跳,过年红包要收到手软咯!”

  然后方院长的右眼皮也跳起来。

  打电话给儿子,没人接。改拨家里座机,还是没人接。再打给高诚实,这回倒是通了。

  “诚实,你先把小思捎上,再到我这儿来。”

  “现在?”

  “现在,他在家里。”

  高诚实想这倒是方便。十分钟后,人已经出现在方院长家门口。敲了许久也不见开门,猜想师弟莫非提前自己走了,打电话又不通,索性直接开车到医院。

  不想方笃之劈头就问:“小思呢?”

  “啊?师弟不在您这儿?”

  “你没看见他?”

  “没有啊,您说他在家,可我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啊。”

  “他搞什么!”方笃之拿起手机,又拨了两通,这回变成“对方已关机”。

  “你不是有钥匙?怎么不进去看看。”

  高诚实心说您提醒我了,回头赶紧把那钥匙还您。

  方笃之一挥手:“走,回去!”

  进门看见四处贴着福字窗花,心头暖融融的。旋即想起来不对,高声叫道:“小思!”两步跨进儿子卧室。

  人正在床上躺着呢,竟似毫无知觉。伸手一摸,皮肤滚烫。

  “小思!小思!”方笃之急了,赶紧抱起儿子。

  高诚实跟在后头吓一跳:“师弟这是怎么了?教授,让我来吧,我背师弟下楼。”

  方笃之这时也有些力不从心,只得交给他。心急火燎又回了医院,打电话拉关系找主任医师来给儿子看急诊。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高诚实早定了这天的机票回老家。虽然他一副赤胆忠心要留下来帮忙,方笃之到底没答应。

  除夕日的早晨,烧终于全退了。方笃之觉得儿子烧得有些迷糊。没醒的时候,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妈妈”,那可怜模样瞧得人心都碎了。如今虽然醒了,神情却有些呆呆的。往往一句话,半天才等到回复。好在风寒急症,来得快,去得也快。烧一退,方笃之便不肯再给他吊水,改吃成药。

  手里晾着送药丸的白开水,絮絮叨叨数落:“这么大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注意,我看你非把爸爸急死了才高兴。总不肯让我过个安生年呐,真是前世造孽欠了你的……”

  医院里凡是能走的都走了,那些个大红灯笼、对联福字,衬得建筑物内部越发空旷。

  “爸……”

  “嗯?”

  “年……已经过了?”

  “说什么傻话,今儿腊月三十,除夕还没过呢!”

  “那……咱们回家吧。”

  方笃之看看儿子,忽然高兴起来:“对,应该回家!走,咱们回家过年!”

  头天有高诚实换手,后边却全是他一个人顶着,那双高症状便有点儿复发的意思,出电梯的时候不禁微微晃了晃。方思慎不迷糊了,一把扶住:“爸,没事吧?”

  “没事没事,回家补个觉就好。”

  在方思慎的坚持下,车扔在医院停车场,父子俩到门口去拦出租。司机不肯打表,一口价,五十。

  “您也不看看,今儿什么日子?等过了四点,您就是出一百,也没人肯拉了!”

  “成成成,走吧走吧。”

  坐上车,方思慎忽道:“爸,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饿了。”他醒来后就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病号饭,随着身体恢复,那点食物立马消化殆尽。

  方笃之一听这话,当即给司机加五十块钱,先找地方吃饭。谁知一路上小饭店早关了门,大饭店只接待预订年夜饭的客人,唯有洋快餐十分敬业地坚持着。勉强要了两样能吃的,赶到超市采购。

  晚上,父子俩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方笃之要守岁,结果不到十点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方思慎叫醒他,伺候洗漱完毕,送到房里睡下。

  坐在沙发上,方思慎端起水杯吃药,顺便等十二点的钟声。心想:以后真的不能再这样马虎,自己生病了,父亲怎么办?

  十二点,洪鑫垚的短信来了,啰啰嗦嗦分作好几条才完,又问昨天到家报平安为啥不回复,发了个极度委屈的熊猫脸,跟本人颇为神似。

  方思慎笑了,告诉他昨天手机没电,今天才发现。

  初一到初三,方笃之有打不完接不完的电话,方思慎慢慢看书,整理资料,睡前给洪大少爷回信息,此外就是父子俩一起做饭、吃饭。

  每当方笃之在书房待着,方思慎便有进去质问摊牌的冲动。每当二人对坐,那股冲动又被他自己理智地压了下去。别的不说,单是一个高血压,就叫他丝毫不敢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