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第53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劳务费标准更是低得可怜,整理一个新字,十块钱。这十块钱的劳动量大致如下:把这个字的甲骨文、金文、大籀等形体从金帛工程相关数据库中检索出来,如果没有,就从相关工具书或古籍中扫描出来,按照统一规格保存。然后从战国文字中找到它的各种异体重文,扫描并保存。最后给这个字的各个演变形体撰写说明标签,全部图片及文档归为一个文件夹。

  像方思慎这样的精英型专业人员,如果设施齐全,资料完备,一天完成十几个字不在话下。而对于不熟练的新手来说,一天,甚至几天都未必能搞定一个字。幸亏这个项目级别很高,写在履历上相当漂亮,于各类评奖考核甚有助益,因此还不至于门可罗雀,无人理睬。

  研究生都有自己导师的课题要做,本科生大一的太嫩,大四的太忙,应征者基本来自大二大三。第一次开会,项目介绍兼现场报名,洪鑫垚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教室里。方思慎看他一眼,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在场诸人多数以为洪大少爷来混名声,更有人恶意猜测,是不是上面关照,让这位少爷走走过场,多个梯子。当然,也有人联想到上次轰动全场,随后满校园散播,令群众津津乐道的“耳光事件”,就是发生在方博士的课上。都知道方老师讲原则,这帮人便眼睛都不眨地等着看方思慎怎么筛人。

  不过他们失望了。方博士来者不拒,一律两周试用期。

  两个星期后,有人嫌枯燥无味,不堪忍受,主动退出;也有人因为态度马虎,作风粗疏,错漏百出,被方思慎毫不留情地辞退。倒是洪大少,深有自知之明,申请当义工,帮忙扫描打印搬运跑腿,还经常自掏腰包请项目组成员打牙祭,俨然整个团队最受欢迎的人物。

  开始他各处都掺和掺和,后来就成了主持人方博士专属助理。

  这一搭配不可能不引起众人的好奇。但想象力丰富的围观群众很快自行开发出各种版本的答案,为存疑者解惑。

  一说,课题经费紧张,国学院有意找洪家再拉一笔赞助。华大鼎迫于压力,不得不接受洪大少成为正式组员,方思慎有意见也没用。

  二说,方思慎跟洪歆尧早就认识,当年洪大少高校联考特招加分的所谓“研究成果”,就有方博士的功劳。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越正派,骨子里多半越猥琐。一脸清高的方博士,被收买不知多久了……

  三说,别看这两人装得蛋定,其实是亲戚啊是亲戚!博士楼值班室看门大婶亲口作证,他们根本就是兄弟!什么?不像?你不知道方思慎是洪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

  当然,这些暗地流传的谣言方思慎是不知道的,他的日子太过充实。洪鑫垚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要书呆子不知道,他这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心里美得很。

  期末考试前夕,洪鑫垚想趁着方思慎没划范围多套点题,专门找了个时间去宿舍请教。平时在外人面前,他表现得十分克制,两人单独相处——说实话,最近这种时候少之又少——会有些毛手毛脚,却更像是亲昵撒娇,并没有从前那种焦躁暴戾忄青色意味。仿佛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需要等待,也愿意等待。

  洪大少哼哼唧唧,磨来磨去。方思慎看穿他意图,罕有的促狭心起,故意含含糊糊吊着。洪鑫垚精滑得泥鳅一样,一声入耳,一眼入目,心里就酥了,装傻充愣陪他玩儿。最后倒是方思慎不好意思扯下去,开始赶人。

  临走,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薛文起是谁?”

  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方思慎便道:“哪个薛文起?”

  “是铁榔头给我写的作业评语,你帮我看看什么意思。”洪鑫垚掏出手机,翻到记事本。这是上次“耳光事件”后新换的,专门找人把原来手机里的文件恢复拷贝了出来。因古典文学教授姓铁,大头方脸,故绰号铁榔头。

  方思慎伸头看看:“承张打油之衣钵,继薛文起之遗风,可圈可点。”

  想了想,忍住笑:“是什么类型的作业?”

  “七言律诗仿写。”

  “你得了几等?”

  “丙。这抠门的铁榔头,可圈可点是不错对吧?最起码也应该给我个乙等对不对?张打油我知道,诗写得还凑合……”洪鑫垚抱怨。

  方思慎领教过他的诗风,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薛文起,是个,嗯,是个才子。” 心想这铁怀英教授下笔真刻薄,只是拿眼前这位去比那混世魔王薛蟠,却有些冤枉。

  笑嘻嘻地把他往外推:“你有空,去查查《石头记》,查不着就算了。”

  关上门,一边觉得不厚道,一边止不住地乐。直到电话响起,屏幕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那头的声音却颇为熟悉:“师弟,我是高诚实。方教授病了,你抽空回来看看吧。”

  第56章

  方笃之靠坐在病床头,神情惬意,随手翻着学生和秘书带来的报刊杂志。

  看到连篇累牍的“琼林书院”丑闻专题报道,不禁再次为自己“病得及时”感到庆幸。一点小恙,借题发挥,躲在医院,带来几许便利,省去多少麻烦。

  方大院长深谙起伏迂回之道。自从金帛工程轰轰烈烈结束,奖杯牌匾在院长办公室里摆成排,他就琢磨着如何避避风头。恰好体检查出血压血脂偏高,加上跟儿子吵架心情不好,症状明显加重,索性托病住进了医院。

  根据中央规定,学术职务均有与之对应的行政级别,此乃大夏国诸多特色之一项。方笃之住院,享受待遇相当高,特设病房,专人伺候,各色人等轮番探望,很是滋润。他其实是个注意养生的人,这高血脂高血压纯属最近几年忙金帛工程喝出来的,实打实因公牺牲,于是这医院也就住得坦然磊落,心安理得。

  头一回看到琼林书院倒霉的消息,还是高诚实捎来的一份小报副刊。标题起得非常惊悚:《耄耋国学大师猥亵幼龄男童》。虽没有直接点名,却明明白白指向白贻燕,暗示老头借“琼林书院”普及国学的幌子,猥亵年纪小不懂事的男学生。方笃之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必有后续,白贻燕只怕要倒,当即打电话通知身边的人,挡住范有常的探望。

  果然,很快正面攻势就来了。短短一个月,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白贻燕,可说身败名裂,连带着意气风发的著名学者范有常和名噪一时的“琼林书院”也深陷泥泞。方笃之分析许久,竟算不出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只暗叹幸亏自己撇清及时,免遭连累。

  他从住进医院起,就给高诚实下了禁令,不许通知方思慎。当时还在气头上,又有些心灰意冷,觉得从此一辈子不理,恩断义绝,也好过互相折磨。在医院住了些日子,病中寂寞,常常克制不住地回忆过往,结果心思一天比一天重,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望穿秋水般盼着儿子主动打电话联系。

  一直等到元旦过去,新年伊始,学期即将结束,依旧全无音讯。

  表面温和的人,真正狠起心肠来,往往倍加绝情。方笃之心里冷得发痛,只觉得方思慎这脾气,十足十像透了他那个没良心的爸爸。那个无情的人,当年也是这般,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用心良苦,说断就断,说崩就崩,十五年不见片言只字,最后一死了之。除了一把骨灰,就剩个儿子,扔给自己料理。

  方大教授愈想愈凄苦,只好偷偷找了酒来喝,借杯中物浇一浇胸中块垒。被医生护士发现后好一番教育,彻底断了买醉的机会。

  他本是个最有决断之人,这时却因心软情怯而犹疑不定。一时以为父子之间就此形同陌路,恐怕酿成终生憾事,恨不得赶快主动低头,把儿子召到身边陪伴。一时又觉得终归得有放手的时候,他学业事业正当起步,本该不遗余力助他扬帆张锦,何必因为这点小病让他分神?

  饶是方大院长如此城府,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天天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也日渐颓靡萎顿。旁人都以为他是病成这样,只有高诚实略猜出一二,稍加试探,便做主给方思慎打电话。

  方思慎听闻父亲住在医院里,大惊。在他印象里,方笃之极少生病。偶尔不适,也自有方略,稍加调理即愈,从来没有过住院的记录。不由得慌张担忧,愧悔之意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虽然问明白只是“双高”慢性症状,仍然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高诚实在大门口等到他,两人一起前往高干病房区。尽管有人领着,方思慎依然受到仔细盘查。这片区域只接待副司级以上的大人物,每套病房都设有客厅,独立卫浴,配备专属医护人员。

  高诚实把方思慎领进门,就在客厅等着,示意他自己进去。

  “爸爸。”

  方笃之正在读一份文件,抬起头,眼里顿时透出无尽欢喜,面上却缓缓浮起淡淡的笑意:“啊,小思。”恍若父子俩之前哪些矛盾裂痕从未存在,恍若儿子只是出门买个宵夜归来。

  “爸爸……”

  方思慎无论如何没想到,半年不见,父亲竟憔悴若斯,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要说方笃之方大院长看起来比从前憔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半年没心情染发。他头发白得比一般人早,平时因为注重修饰,总是及时染黑,配着英俊儒雅的面孔,反而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半年不染,当然就现出老态来。身边人看惯了,虽然有所察觉,如何比得上方思慎陡然目睹。父亲满头华发带来的冲击力,一下子让他无法接受,几欲崩溃。

  原本这人世间,唯有时间是永恒绝望的,唯有真情是永恒温暖的。其余种种,无非点缀。

  什么原则立场,是非对错,此时此刻,怎及得正在老去的父亲重要?

  方笃之看见儿子掉眼泪,愣了一愣,马上起身走过来:“爸爸挺好的,别担心。”心里又酸又甜,软得一塌糊涂,多想像许久以前那样,把他抱在怀中哄上一哄。最终也只伸手揩了揩脸颊,叹息道:“傻孩子……这也值当哭?要是爸爸死了呢?”

  方思慎正伤心,听见这句,整个人似乎一瞬间空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住雪白的墙壁,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方笃之追悔莫及。他一时疏忽,竟忘了这是个死过一次爹妈的孩子。

  拉起他的手,慢慢带到床边坐下。故作轻松笑道:“圣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看这荣誉称号我是不是堪称当仁不让?来日方长,只要你不嫌弃,爸爸就一直陪你。”

  也就为了哄儿子,方大院长舍得这样糟践自己。方思慎从暂时性打击中恢复过来,也笑了:“爸,你要这么讲,那我算什么?”

  他本来并非这样容易失态,当年经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逝世,一个长期失常,一个孱弱久病,某种意义上,年幼的他很小就有顶梁柱意识。然而到京城之后,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惶恐,偏偏方笃之又分外强势而周到,让方思慎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始习惯依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所以他才会对方笃之那句话反应过激。

  方思慎接下来便细问父亲病情。心里也知道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纯属吃吃喝喝作出来的富贵病,免不了埋怨几句。方笃之唯唯诺诺,插科打诨,只图逗他开心。曾经如何暗恨对方无情狠心,哀戚得像个怨妇一样,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底下谁也没有自己儿子好。

  父子俩说了一阵,方思慎想起等在外间的高诚实:“爸,高师兄还在外面。”

  “啊,是吗?”方笃之提高音量,扬声道,“诚实,早点回去吧。开我的车,注意安全。”

  高诚实应了一声,准备走。

  方思慎站起来:“我送送高师兄。”

  方笃之于是跟着走到客厅,对儿子道:“这些日子,诚实最辛苦了。”

  行政上的事,可以指挥秘书,教学上的事,可以出动学生。高诚实两者都不算,却常替他出面,相当于贴身总管。

  听父亲这么说,方思慎更惭愧了。儿子未能及时尽孝,居然麻烦一个外人。他当然知道是人皆有所图,但用心的程度还是有区别的。很感激高诚实对待父亲这般贴心可靠,礼数周全地直送到电梯前。

  电梯恰好刚过去,还得一阵子才能到这一层。

  高诚实问:“师弟最近忙什么呢?”

  “导师拿到个项目,就忙这个。”

  “什么项目?”

  “上古文字数字化,挺繁琐的活儿。”

  高诚实脸色微变,露出犹豫模样,吞吞吐吐:“是这个项目啊……我记得去年院长说要替我们古夏语研究所拿下来。还说上古文字是弱项,急需引进人才,加大投入……怎么叫你们那边拿去了?”

  “是吗?我不清楚……”方思慎说到一半,才意识到高诚实话里暗含的信息。

  呆了呆,半信半疑道:“启动资金只有十万块,听说都嫌是鸡肋……”

  高诚实轻声嗤笑:“师弟哎——这是黄印瑜只肯给十万。你们院里文科经费总数再不济,起码也有个三五百万。具体怎么分,上头管得又不严,还不是几个头头说了算。这项目要搁在我们手里,至少翻十倍。可惜啊,有心无力,缺个挑大梁的人。”

  “高师兄……”

  高诚实摁着电梯按钮,却不忙往里进:“良禽择木而栖,举贤不避亲仇。真有一片冰心,何惧三人成虎?师弟,恕我多言,别辜负了院长一片苦心。”

  方思慎开始有些吃惊,这时倒淡定了。回复他:“谢谢关心,高师兄慢走。”

  高诚实似乎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默默走进电梯。

  高干病房连陪护床都比一般病床宽敞,方思慎这一夜就睡在父亲旁边。方笃之情绪激动过头,难以成眠,拖着儿子陪自己闲话。

  方思慎说了手头项目进展,最后道:“爸,我把这事儿做完,老师那里有了交待,就申请去人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等您退休了,我天天在家陪您。”

  方笃之心想这倔孩子总算肯让步了。嘴里却酸溜溜的:“华大鼎要交待,你爸就不用交待?一竿子支到你老子我退休,当哄小孩儿呢?”

  方思慎无言地翘翘嘴角,不应他。

  这桩告一段落,方大院长又想起白贻燕那桩。白家跟方家颇多牵扯,难堪归难堪,不提醒却是不行的。从床头柜上抽出一份报纸,递给儿子:“你是什么都不管,这事儿大概还不知道吧?”

  方思慎看见标题,吓了一大跳。匆匆浏览一遍,沉着脸将报纸递回给父亲。

  “万一有人找你,不管是范有常,还是你婶婶,你什么都别应承,就说跟我吵架呢,叫他们联系诚实找我。”方笃之叮嘱。

  据打听得来的消息,白贻燕近期突然中风,半身不遂瘫在床上。范有常迫于舆论压力,主动辞去文化署参事职务,琼林书院也已经悄然关闭。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对于下年是否去学政署任职,心底又犹豫起来。

  一边分神盘算,一边继续叮嘱儿子:“以心那里,你也去个电话。这种丑闻,挑起大粪臭一窝,谁沾边祸害谁,让她看着点她妈,别被白蕊那女人利用了。”

  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心绪难平。过了一会儿,才问:“依您看,这个案子会怎么判?”

  “怎么判?”方笃之嗤道,“听说老头子因为这事儿刺激得瘫了,不定几时就要断气,还判什么判。无非多给些钱,把家长安抚下来而已。”

  方思慎不愿再讨论这事,想起个让人转换心情的消息,赶紧说给父亲:“以心交了男朋友,半年多了,看样子很可能会定下来。”

  兄妹俩都忙,隔个把月通个电话,是以方思慎也还没有见过这位准妹夫。

  偷窥一下父亲神色,道:“您也很久没有见到以心了,我叫她来医院看您好不好?让她把男朋友也带上。”

  方笃之自认是个负责任的父亲,女儿没工作之前,每半年定期见一次面,给一笔生活费。胡以心工作之后,算来父女俩竟是四五年没见了。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她要愿意来,就来吧。”

  父子二人聊到深夜,才分头睡下。高血脂高血压最忌情绪兴奋,熬夜劳累。方思慎这一来,倒引得方笃之病情加重,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不断,惊喘连连。

  “爸爸,爸爸!”方思慎唤醒父亲,一面伸手按铃。

  方笃之睁开眼,胸闷心慌,头晕目眩,一时神志不清,恍若犹在梦中徘徊。眼前人与梦中人倏忽重叠,如真如幻。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小思!别骗我!那孩子不是你的,对不对?对不对?我带你回去,跟我回去……”

  他头痛欲裂,声音嘶哑,苦苦挣扎如绝境中的困兽:“回去……跟我回去……”

  方思慎浑身的血都凝住了。怔怔地任由护士推开自己,眼看着她扶起父亲,按摩、测量。很快医生进来,迅速诊断,然后注射用药,向自己说着什么。

  “对不起大夫,我没听清,麻烦您再说一遍。”方思慎揉揉额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医生看他一眼,大概觉得这小伙子太不靠谱,耐着性子道:“方院长睡前是不是忘了量血压?如果当时发现偏高,及时吃药,应该就不会出现突发性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