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hiloso
散发着纯白色荧光的子弹脱离枪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精准地从雪人的腔洞穿入、再从它的后脑勺穿出,溅起一片腥臭的脓液。
刚才还占尽上风、洋洋得意的怪物一下子静止了。
又过了一秒钟,它直挺挺地、失去了支撑似地向后倒去,沉重的身躯砸进松软的积雪里,溅起一片夹杂着污秽冰晶的雪浪。构成它身体的未知物质迅速瓦解,融化成了夹杂着大量黑色絮状物和未完全分解的肉糜碎屑的脓液,它戴着的小小绒线帽和褪色围巾轻飘飘地落进脓液里,乍一看上去像是世界末日后留下的一点点关于节庆的落魄遗产。
莱纳·李维乌斯无动于衷的收起猎枪。
洁白的枪身在他手中逐渐变化回了手杖的模样——那赫然是引发了小镇大雪和怪物游行的神明骸骨。
真是一个集魔法与物理、古代和现代于一体的全能型武器!
又或者说莱纳·李维乌斯就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有啥用啥、但猎枪是真爱的男子。
他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一个雪人,心情却算不上愉快:因为在这小镇里面,还有着数不过来的相同存在。
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远方的李维又在做些什么?
莱纳闭上双眼,再次高举神骸。
他说道:“从此时此刻开始,以我脚下的土地为领土,向所有不忠于我的存在宣战;以欲孽为律法,向一切玷污此境的异端降下放逐;以亘古长存的凛冬为旗帜,向胆敢挑衅神明的背叛者施以净化。”
话音落下,一切好似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稀疏的月光褪去了寥寥无几的温情,呈现出一种冷硬的、近乎金属的质感,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处景物上,将雪原、建筑、乃至于那些静止的雪人,都映照得如同博物馆里冰冷的蜡像。
莱纳凝望着前方轮廓锐利、犹如添加了锐化滤镜的场景,继续说:
“我建议你投降。
“另一个我。”
……
远方的二号不回答。
他正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情感中,之前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召唤出这些雪人,雪人与他灵魂相连,当其中一个被子弹击中死去时,他藏在暗无天日之处的一部分五脏六腑霎那间暴露在了皎白的月光下。
这一刻,二号的灵魂深处流淌出了难以言喻的情感瀑布,澎湃的情绪水流顺着他的脊梁冲刷而下,令他缓慢地想起了许许多多琐碎的往事。
譬如说年幼的李维第一次翻身成功、像只乌龟似的举着四肢咯咯大笑,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的羚羊成功诞下三两只染血的幼子,海洋中鲨鱼甩尾、蓝鲸咆哮着喷出粗壮的水柱,太空站在闪耀的群星间旋转、反射着刺目的金属光泽……
忽然之间,他恍然大悟——
原来我还活着。我还活在这个既丑陋、又美丽的世界上。
第187章 终曲·变曲(九)
活着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明明人间的百味与你无关,你却毫无缘由地因着他人的欣悦而振奋,因着他人的苦痛而辗转。
二号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起来了。
此前他和这世上的许多人一样,在大部分时间里宛如一个徘徊在机械厂里、按照既定程序运转的空水缸,过着日复一日绵绵无尽的乏味生活,他也曾思考着,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体会不到一点欢愉或是深刻的痛苦,唯一存在的情感只有麻木的倦怠,时间缓慢地流逝、衰亡、腐朽,每天早上照镜子时,镜子里倒映出的人都比昨天更臃肿一些。
空虚是生命的脂肪。
二号只有一刻感觉到了快乐,是在他绑架了夜间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并用他来恐吓自己的几个同事时。他深知这么做必然违背了法律与良知,为了达成一个对他来说重逾千斤的目标,他做出了与自己的本性不相符的事,在那一刻,他因着这种人性的矛盾而感受到了直抵灵魂的窃喜。
他的喜悦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可它也确确实实是微小的快乐,足以作为枯燥生活中的一撮难得的调剂。
难怪人类会沉迷作恶。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为了吃到甜美的糖果撒下弥天大谎,假如他们做坏事是为了追求这些快乐,二号甚至觉得他们是可以被原谅的。
智慧生物不是野狗、只要吃饱了饭就老老实实躺在泥土上晒太阳,他们渴望获得幸福,若是在肉眼可见的未来里接触不到这些,追求欢愉的人就会变成叛逆者,节日也将在囚犯的铁锁下诞生。
二号几乎已经成为该理论的信徒了,即使他只做了一次恶,且从没想过再次作恶。然而,里世界的欲望共振体和雪人的死带给了他另一种感觉,在某个瞬间,来自外界的一记重锤敲打在空水缸的边沿,让这样一具笨拙而冰冷的躯壳也回荡起了充满波折的涟漪,通过奇妙的共振,仿佛有一只美丽的鸟儿钻进了水缸空空如也的内部,肆无忌惮地放声歌唱。
人类猝不及防。
“我要怎么做才能再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问唱着歌的鸟儿。
鸟儿不答,于是人类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了雪原上的怪物们。
**
“……新出现的雪人和欲望共振体在自相残杀。”
泰德·哈里森沉着脸说。他是被困在酒馆中的app玩家之一,此前因为在经验不足的情况下组织大伙出去战斗而受了不轻的伤,现在一条手臂被纱布捆着、完全抬不起来。其他人的状态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纷纷一脸颓丧地窝在木桌旁,或是小口小口地抿着劣酒,或是盯着熊熊燃烧的壁炉发呆。
太阳始终没有升起,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脱困,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这种铡刀落下之前的绝望感是极其难以忍受的,足以让最坚定的人失去勇气。
蒂娜正在房间的另一端给自己的三条“狗”喂饭。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现实中的人类还是小镇NPC,出于对沦落到该境地的恐惧,至今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但是无论如何,这三只曾经是人的狗对蒂娜始终满怀爱意、忠心耿耿。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尝试一次。”她端着“狗碗”,头也不抬地说。
“尝试什么?”有人问,“出去送死吗?”
蒂娜:“留在这里也早晚是死。酒吧老板囤积的食物越来越少,我们的人却有这么多,你们难道没想过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与其在物资短缺的时候自相残杀,倒不如趁着还有力量,放开手奋力一搏。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在场的都是烂人,仅剩的东西只有一条烂命,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除了我们自己,根本没有人会关心。”
“……”
无人反驳她,却也无人附和。良久,泰德·哈里森问:“你有什么想法?”
他想说,有人关心,我的老婆儿子在等我回去。
但是没能说出口。
毕竟都用约会app了。
蒂娜放下空了的狗碗,三条“狗”温顺地伏在她脚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她无视了他们,走到吧台前,手指拂过上面的一台崭新的老式留声机:
“我没想到在这个年代就有留声机了……不管怎么说,它给了我灵感,我们可以用它来吸引欲望共振体。”
“用它?放什么?”有人小声嘀咕,“《星条旗永不落》给那些怪物助兴?”
“当然是放欲望,白痴。”蒂娜翻了个白眼,“我养狗都不养这么蠢的。”
在当事人暴怒之前,她紧接着说,“欲望共振体靠什么存在?靠什么壮大?我以为你们都已经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我们的欲望,我们畸形的爱,我们心里那些见不得光、或者见得了光却求而不得的念头,以及在午夜梦回时才会出现的悔恨。”
正在思念妻子的泰德哑口无言。他按了下宛如被人打了一巴掌的火辣辣的脸颊,憋着情绪问:“然后呢?”
蒂娜拍了拍留声机:“然后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欲望’、‘悔恨’和‘爱’,一句句念出来,录进去,让这台老古董循环播放,外面的怪物,我指的是欲望共振体,它们会像嗅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被‘同类’吸引出来。我们是打不过它们,不过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雪地里不只有一种怪物。”
泰德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你想引它们混战?”
目前的情况是,尽管雪人对欲望共振体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双方却并没有立刻打起来,欲望共振体背后的指挥者选择了迂回作战,再通俗点说,就是让欲望共振体藏到暗处,找机会偷袭。
按照这个速度和从怪物的种群数量来看,它们决出胜负得等到猴年马月。
人类等不起。
蒂娜的想法是对的,计划也有一定的可行性,问题在于……录下自己的“欲望”、“悔恨”、和“爱”?
这可不是在教堂的忏悔室单间里面!
酒馆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的噼啪声和三条“狗”不安的喘息。人们坐立不安地互相对视着,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承认其背后的想法却让人有种强烈的羞耻感。
更何况很多人根本没思考过自身的动机。他们就只是做了。
然而一想到外面游荡的恐怖怪物们,想到日渐减少的食物储备,一种绝望下的扭曲勇气逐渐开始滋生。
“真的有用吗?”有人小声问。
“不知道。”蒂娜坦诚得近乎残酷,“但这是我们唯一能远程影响它们的方式,它们自相残杀,我们就给它们添把火,让它们杀得更狠些。或者你们有谁想代替留声机,亲自去做诱饵?”
算了,那还是算了。
问话的人缩了回去,泰德挣扎着站直身体,努力让声音显得坚定:“是个好办法。不过就算它们聚集起来、发生混战,我们依然不是对手,它们太强了,强到我们连靠近都做不到,我们需要能远距离制造大范围杀伤的东西。我记得酒吧老板说过,小镇西边的邮局里有几桶给老式蒸汽锅炉用的引火油,我们趁乱放火,总比用刀砍、用那点可怜技能去送死强。”
蒂娜笑了笑,说道:“好主意。”
其他人的看法却不尽相同:
“邮局离得太远了!去到那等同于送死……”
“万一那油桶早就漏光了,或者根本点不着呢?”
“狗屁的好主意,录那些东西会不会反而催生出更可怕的怪物?”
“我不想离开酒馆……谁来救救我……”
七嘴八舌的争论和抱怨持续了一小会,仿佛困兽最后的嘶鸣,但绝望到底碾碎了人类无谓的自尊,最终,一种近乎悲壮的共识在沉默中形成了。
新的、不知是否能成功的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
泰德率先走到留声机前,按下录音按钮。
“丽萨。”他低声呼唤妻子的名字,“我想你了,我爱你,请相信我真的爱你,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背叛了我们的婚姻,去年三月,我们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于是下载了一个约会app,上传了自己的照片,隐瞒了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从此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说了大概一两分钟的话,然后蒂娜打断了他:“好了,不要太长,公平起见,人人有份,下一个是谁?”
……
最后一个人录完的时候,酒馆里的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比炉火的取暖效果还好。
泰德没有浪费时间,开始用仅剩的完好手臂清点物资,再和蒂娜一起安排人手:“去邮局的至少要四个人,其中两个负责搬运油桶,另外两个负责警戒和掩护。第二支队伍需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留声机,也是最好有四个人,便于互相照应。剩下的人负责接应这两支队伍……我带人去邮局,你找地方放留声机?”
蒂娜点头:“可以。你再多带点人,我这边和我的狗、再加上一个人就够了。”
泰德嘴角一抽,颔首同意了。他匆匆忙忙地点了人,检查好简陋的装备,只停顿了一小下,便推开酒馆的沉重木门,迎着阴冷刺骨、混合着血腥与尘埃的风,走入了无尽的黑夜。
蒂娜则小心地提起老式留声机。它的发条转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里面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唱戏似地念:
“我想回家,爱你,对不起。”
第188章 终曲(十)
十天转瞬即逝。
今日李维起了个大早,因为他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半宿没睡,心情实在是太激动了——里世界第一座特兰斯基塔快要建成了!考虑到现实中的这座塔是个毫无实际作用的旅游景点,说里世界的塔是唯一一座真正完工的特兰斯基塔也不为过。
没人想到它能完工得这么快。
塞恩是科罗拉多泉本地的一名报社记者,他从李维走出火车站的那天起就开始关注这件事的动向,每天清晨,他都会前往工地、一待就是一整天,可以说他见证了平地起高楼的详细过程,特兰斯基塔的一砖一瓦皆是在他的注目中垒砌而成的。他在报纸上写到:
【本报记者撰写这篇文章的速度,不及‘特兰斯基塔’的建成速度。
十三天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坦的盐碱地,如今,地平线上却矗立起了一根高耸入云的砖塔,就仿佛上帝在地表安置的天线。这便是特兰斯基塔,它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其创造者,尼科·特兰斯基。此人是一名来自欧洲的机械工程师,今年年初才刚抵达联邦,众人皆说,他的脑子里装着一些堪称古怪的奇思妙想,之所以称之为‘古怪’,是因为常人无法领会其中的精妙之处、误把天才的只言片语当成了疯癫者的胡话——倘若不是一位名叫拉克·李的先生专门赶到科罗拉多泉与之见面,这样的误会不知还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