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耶子水
他之前说小鸟总是要飞出去看看的,当时他告诉陆放,不然你拴一条链子?
可他脊背上的翅膀还没来得及长出来,陆放手中的锁链也没有对他套上去,可他怎么,自己却先一步不想飞了呢。
或许早就套上来了吧,那是条无形的锁,是看不见的链条,丝丝缕缕地束缚着他的脖颈,捆绑着他的脚踝,把他刚出生的翅膀紧紧缠绕,用糖衣彻底将他牢牢地粘在人身边,像小手办一样揣在兜里时时拿出来把玩。
可如果有一天,他不想要了呢。
装在兜里的小手办被掏出来,又会被扔到哪里。
叶知丛缩成一团,陆放的手搭在他的后背上,覆盖着蝴蝶骨的位置。
那双手很有力的,干燥,温暖,抚摸过的位置会发烫,好像还有些痒。
叶知丛挪了挪肩,蝴蝶骨随着动作更突出了些,倒好像是真的要生长出来什么一样。
陆放还在低声哄着他,说只是噩梦,让他别怕。
“我一直都在。”
叶知丛噙着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其实想说,不会的。
你不会一直都在的。
就像那天他睡到傍晚起床时,那偌大的落空感虽然被乱七八糟的小猫覆盖,又被及时赶回家的人温柔地揭过去。
可那一瞬间的失落太真实了,它再一次被藏起在敏感的神经之中,又在此刻被记忆所唤醒,教人无所适从。
叶知丛哭累了,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他又回到那漆黑一片的黑暗中,随即突然一脚踏空,骤然失重。
他慌慌张张回头看,脊背上不知何时生出来的那双装饰性的翅膀,根本就不会扇动。
他飞不起来。
他直直地朝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下跌落,整个人飞速下坠——
“啊!”
叶知丛猛地惊醒过来,对上一双还带着睡意的眼睛,陆放半阖着眼皮,眉心轻蹙,可很快就恢复清明,平静又关切地望着他。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怎么睡得,睡着睡着竟从陆放身上滚了下来,在即将要跌落在地时,被还在睡梦中的陆放下意识地伸手一揽,半搂半抱的护着他挂在床边,没让他彻底掉下去。
陆放把他捞回来,趴在自己身上,笑着问他怎么回事,这么大人了还掉床。
叶知丛古怪了一会儿,僵直的脊背被人大手一点点捋开,软塌塌地贴下去,继续像攀猫爬架似的整个人都扒拉在陆放身上。
“做噩梦了?”
叶知丛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怎么什么都能发现……”
陆放揉着他的脑袋,温热指腹轻轻重重地按摩着他的头皮,舒缓着他紧绷的神经,摁了一会儿,揉得人不自觉眯起眼睛。
小猫似的。
陆放垂眼,看着窝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下来的人,舒服地就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了,不过那小声的呼吸声听起来倒是还有些类似。
他轻轻叹气,语气很低,不像诘问,倒只像是随口那么一说。
“年纪轻轻的,哪儿来这么大压力?”
叶知丛小小吸了口气,扁了下嘴巴,低声问“做噩梦是因为压力太大吗?”
陆放搂了人一把,叶知丛转过头来,下巴尖儿戳在人胸口,抬头眼巴巴地和垂下眸子的人对视。
“梦见我不理你,梦见往深渊里掉落,这些大概率是你潜意识里没有安全感的体现,才会表现在梦境中。”
陆放依旧平静地注视他,不会嫌弃他事多也不会觉得他做噩梦这种小事无聊,而是很认真地和他讲解一些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道理,还耐心地想要和他一起分析原因。
“说说吧,最近在担心什么?”
陆放带着些淡淡的笑意开口,仿佛不论他在担心什么大事到他这里都是可以解决的小事一样,哪怕无足挂齿,但是总有人在乎。
“不会是开学恐惧症吧,”陆放见他不说话,语气轻松的笑他,“不是说好了可以申请不返校的吗?过两天我们先去跳伞,去新西兰看小羊,邮件我已经替你发送过了,回执很快通过,再过几天我们就回国,家里还有一堆猫崽子等你呢。”
叶知丛听了一会,小声问:“我的那些画……”
“画面没干也可以邮寄的,已经找人在打包了,湿度和温度都有专人控制,放心,坏不了的,知道你在准备作品集,已经提前在国内空出来房间存放,等到毕业展的时候,专机给你运一趟,把你的人和画一起打包上去好不好?”
叶知丛皱了皱鼻尖,陆放总是会被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好像根本不用操心什么,连问题都快要问不出来,只需要不带脑子的跟着人走就可以。
明明之前,他也有一个规划本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翻开过了。
陆放替他大包大揽了一切,他的生活、他的未来、他的整个人生,包括他这个人。
不仅仅只是他的喜怒哀乐。
原来陆放说的所有,是真的是所有。
就算是爹管儿子也没有这么管的吧?
叶知丛茫然地呢喃了句:“daddy啊……”
“……”
陆放呼吸一窒,搭在人偠上的手重了重,语气有些沉:“又乱喊什么。”
叶知丛晃了晃脑袋,遇事不决还是问问好了,哪怕他已经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陆放的可怕之处,可在这种茫然不定的时刻,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去求助陆放。
就算他真的是坏人,他也没办法了。
叶知丛轻轻开口,说陆放,我不想去佛罗伦萨了。
陆放有一瞬间的怔愣,那双沉沉的视线扫下来,正对上叶知丛那双澄澈的眼眸里,此时写满了无措和犹疑。
那双眼一如既往地干净,可闪动着的灼灼目光,带着无助的惊惶。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一直下意识逃避着的、一直没有提前去做预设的那个时刻,被叶知丛就这么明晃晃地问了出来。
当小鸟要飞走的时候,他做得到放手吗。
当这一天终于来临,他舍得毁掉他放纵出来的小孩吗。
他是想要叶知丛全身心的信任他,可他又总要告诉叶知丛要提高警觉;他也是想要把叶知丛就这么放在身边,就待在他的羽翼之下被他永远护着的,可当他真的听到叶知丛说不想去读研的时候,他那点子良心怎么这么痛呢。
原本,他还以为自己会高兴的。
这么个小人就这样全身心的依赖着他,这不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吗。
陆放沉默很久,他说不出来那句不想去就不去了,你高兴就好。
他也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叶知丛最近总做噩梦,或许是小朋友天然的感知使得他下意识地出现担忧和恐慌,他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他敏锐的第六感在和人性的本能做对抗。
趋利避害,沉溺享乐,又无法自圆其说,完全安宁。
等了很久,叶知丛听到陆放略带沙哑的嗓音。
陆放头一次如此不容置喙地拒绝他的要求,很轻、又很沉,带着些干涩的苦味,说:“不行。”
叶知丛仰头看他。
陆放坐起身,把人捞起来坐正,伸手去拨开他脸前有些挡眼的碎发,平心静气地问他:
“叶知丛,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去。”
叶知丛莫名鼻酸。
陆放好像没凶他,可如此一本正经的神色却又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像是要和他讨论什么国家大事一样,语气严肃,浑身还带着股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威压。
“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陆放这次也没由着他,那双眼不笑起来的时候,好像直直地望进他心底最深处的角落,他所有隐秘起来的情绪似乎在此刻被暴露无遗,明明穿着睡衣,却好像周身赤/裸,连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都被一览无余。
陆放又问:“为什么不想去。”
叶知丛不仅鼻酸,连带着眼眶和胸膛都酸透了,疼得他口腔里都泛出一股苦味。
“叶知丛,说话。”
叶知丛十指全部搅紧在一起,连紧咬着的牙根都用力到发颤。
“作品集准备了一半,毕业展的画也还没有画完,佛罗伦萨不想去了,是不是还打算连毕业都凑合一下,什么都半途而废混个毕业证就走?”
“我没有半途而废……”
“那怎么拳击只学了个入门就不学了,网球也只会挥拍子,说要学攀岩只上了两次单杠就不去了,现在是连画笔也要丢下吗?”
“我、我……”
“叶知丛,”陆放看到那双眼眶泛红,看到了人眼底又聚集起来的泪,可他这次却没伸手哄,也没去揉那颗圆脑袋,只掰开人紧攥着的掌心,轻声问他:“你是可以不去佛罗伦萨,可是你想过不去之后要干什么吗。”
轰地一声。
似是有一道惊雷划破叶知丛的胸膛,刺眼闪电照亮他鲜红的心脏。
“你说要当一辈子的小画家,去看好多好多风景然后画下来,你说找不到灵感了就回来找我,说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缪斯的,你现在也有了,”
“你说要把你眼里的世界带回来,给我看,如果有更多的人喜欢,就去办画展,把你的灵魂碎片展示给所有人,遇到能读懂的,就把其中一片交给他,如果没有人能读懂,那就全给我,把家里挂满你的世界,”
“你说佛罗伦萨有世界上最好的艺术殿堂,你要去看那些百年前的故人留下的遗迹,你说你想要和每一片别人的灵魂跨时空的沟通,去感受那时的他们,然后画出现在的我们,”
“叶知丛,这些你都不想要了吗?”
叶知丛惊愣片刻,原来他曾有心无心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他慌乱地矢口否认:“没有不想要……我、我没有……”
“那到底为什么不想去了?”
叶知丛难过的连眼泪都是苦的,顺着唇缝流入口腔,和苦涩的舌根一起虐待他的味觉。
等了很久,这才等到叶知丛轻声说:“因为我害怕……”
陆放轻轻叹了一声,放缓了语气:“怕什么。”
又等了很久,终于是等到叶知丛愿意吐口,带着些难过又委屈的哭腔:
“我怕我一走你就不要我了……我怕分开的时间太长你就会把我忘掉……我怕没有我在你就会有其他的小朋友陪你玩……我、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让你陪着我一直都陪着我!”
可是他又不想,让陆放暂停一切在原地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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